坐着心爱的小丰田车,我吹着口哨,沿着金门大桥一路轻飘飘开下去。
已经在这座桥上来来往往快三年,我仍旧最喜欢旧金山湾由雾转晴的瞬间。
桥面上仍旧是雾霭蒙蒙,好像即将横穿到未知的外太空去,桥塔顶端却已经巍峨地露了真相,漂浮在碧空里,红得发光。桥下已经有悠悠的白帆闪现出来,划开水线,行驶出一片热闹的蒸腾。
如果麦琪坐在副驾上,她会说:雾气里面的金门桥才最浪漫,倚着栏杆站在云上,呼吸里有眼泪的味道。
我大概会扯扯嘴角,脑子里想象的都是《猩球崛起》里面一大群听得懂人话的猴子军队,波谲云诡下横冲直撞,七手八脚地从车顶窜过去。
真是个戏剧化的城市,任何荒谬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比如,麦琪竟然会愿意坐在我的副驾上,听着我那些喧闹的音乐,翻她的小速写册子,和我说金门大桥的眼泪。
她每次坐在那里都像是一道光。
第一次看见麦琪是在大学二年级的暑假之前,披萨店后面的小山坡。
大学前两年的课程又多又满,花样繁多,基本上就是以专业为圆心,辐射出无边无际的兴趣课题。报告总是很容易做,抖机灵想出来的刁钻题目,借几本书出来印证观点,往往教授就给了分数。
《杂食者的两难》第78页已经在我手里停滞了半小时,露台上的风轻轻扫着书页,在我指间摩挲。
她头发染了某种温暖的灰,白皙的额上绑着一条嬉皮的彩色发带。背心热裤,条纹袜下面是平底马丁靴。坐在草地的斜坡上,伸展的长腿上放着小本子,握着黑色笔,勾勒追球的小孩子的胖脸。
孩子们的笑声像是从天外传来,我定在露台的金属椅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杯子里的番茄汁颜色和当时的夕阳差不多,在玻璃杯里挂出一层层澄红。
我按住书页,一会儿看一眼她随着笔划律动的清秀肩胛骨,上面有一个小的纹身,是达利的钟。
滴答、滴答,我的心也流淌下去。
再见麦琪已经是三个月后,天气已经没有那么暑热。
我刚在超市的停车场找到位置,一个拿着奶昔的胖妇人从通道走过去,身后蓦地露出那张被我看过了很久的尖尖的白皙小脸。她的头发重新染了三四种明亮的颜色,盘成一个圆环,不同的色彩左一缕右一缕地交织着,像锦簇的花园。
我又仔细地认了认,确定是她没错。她穿了一身黑,平底切尔西靴,抱着面包袋子,站在门口安安静静地抽烟。
半支烟抽完,她又走去墙角,向坐在地上的流浪汉打了个招呼,把剩下的一整包烟递过去,转头离开。
那黑人对着旁边的小混混说:以后别偷那个亚洲女孩的东西。
我在超市停车场傻笑了十分钟,趴在方向盘上,忽然觉得大学生活真是漫长,可以足够我浪费很久。
艺术大学的朋友说那个肩胛上有纹身的华人女孩是插画系的学生,带我去了他们学校的艺术展。
到得较早了些,我跟着他们穿过展厅的小门,进了逼仄的工作间,里面已经摆满了各种机器,多媒体艺术装置由机房里的电脑操控,大家还在做最后的检查。
我拿着苏打正在喝,工作间的门忽然打开,麦琪站在门口探了半个身小声问,LED屏的画面和声音为什么有一秒多的偏差。
她眼神转到我,我为这猝不及防的邂逅几乎呛一口水。
她身后暗黑的展厅里,一座巨大的日晷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四季古老风景的影像在钟面上流光溢彩地滑过,日出日落,日晷指针的影子在潮汐和落雪中缓慢地旋转。
麦琪披着一件少数民族袍子站在四季的光里,衣袂上镶着一层又一层的彩条,一层又一层。我能听到喉咙里气泡炸开的声音。
我终于在麦琪问询的表情中回过神来,到机器前面去帮她调试,虽然不懂装置艺术,但音频输出小意思。她凑过来看小屏幕里的画面,耳垂挂了只袖珍的风铃,玻璃里烧着条红金鱼,随着转头灵巧地晃动。
“北京来的?”她改用中文问我。
我和她从临时布展的通道慢慢往开幕现场走,两道狭长的墙体把我们挤得很近。
墙上闪现着多媒体投影,北宋汴京的街道和紫禁城华丽的红墙交叠出现,转眼间墙壁斑驳剥落,凋零成了残垣断壁,珠翠满头的伶人缓缓走来,又转身走远,通道尽头有昆曲声在委婉叹息。
一条路走得地老天荒,我们竟然还如此年轻。
“外国人听得懂牡丹亭吗?”我问。
“没有人听得懂,但人人了解关于时间的意象。”她说,脸上仍然带着那种淡漠清冷的气息。
春色如许,一张俏脸怎么冷冰冰的?
“我这次认真喜欢上一个女孩,但她好像对我没什么意思。”画展结束后回到家,我无比怅然地对室友杰西说。
杰西正在把平底锅里的芝士汉堡肉铲进盘子,抬头一脸啼笑皆非:“她对你没意思,你凭什么认真?”
是,我根本没有烦恼的资格。
“是谁?你总得先找个机会开始吧。”杰西切了硕大的蒜末撒进盘子里,“实在不行,换一个女孩喜欢,小张你也该学学我了,不要那么严肃,不用一条道跑到黑。”
杰西说起四声完全不在调上的中文时,总是带着一脸洋洋得意:“三个月,都足够从要电话到谈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