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wwW。qΒ⑤。c0//
一道清瘦的藏青色身影独自伫立廊檐下,微微撇头仰望一轮银月。
澄净月光洒在那道身影的右半侧,漾出半边清华。
身影左半侧,一门之隔,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青楼雅房。
屋内灯火通明,花魁献唱,男男女女琴声笑语、拊掌酣谈声不绝于耳,足见宾客兴致之高昂;屋外的那道身影依然独立于尘嚣之外,自成一方孤寂。
那些教人浑身酥透的娇声软语、粉味薰香,有无窜进那道清瘦身影的耳鼻、有无敲进那颗冰封情绪的心,也唯有“他”自己才知晓了……
回廊转角,发生一阵妓院里不时上演的蚤动,攫获独立于檐下的莫言本就内敛精聚的心神──
莫言看见两名醉醺醺的寻芳客,强拉一个专门跑腿打杂的丫头入房陪酒,黄衫少女饱受惊吓哭喊讨饶,旁人却没有一个愿意提供协助,甚至在一旁笑看这幕弱肉强食的残酷剧码。
除了确保主子安危,其他事情莫言其实毋须干涉、也无权自揽事端。
护卫,该做的是保护主子,听从主子的吩咐而存在。
莫言虽然这么告诉自己,双腿仍自有主张地往蚤动处走去,待发觉自己又牵扯上别人的事,在心中也仅能轻轻一叹了。
“莫大哥,救救我……我不想进去……我不想……”
见黄衫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发颤的嗓音频频向唯一能依靠的人求救,莫言能做的,就只有举起剑鞘往她身前一拦,制止他们的拉扯。
“你谁呀你!竟敢打断老子的好事!”
两个酒气冲天的中年男人,其中之一破口大骂打断他们好事的程咬金,另外一人脑子倒还清醒,眯眼看清来人是谁后,立刻收回在少女身上吃豆腐的禄山之爪、也拉回叫嚣不满的同伴。
眼前身穿藏青色长衫、腰缠黑带、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不就是京城富商秦啸日的贴身护卫?且,贴身护卫在此,必代表秦啸日也在青楼之内……
“呃、原来是莫护卫……”
这两个男人亦是京城内的商人,懂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的道理,免得惹上秦家人,换来在京城内无立足之地的窘境,况且久闻秦啸日的贴身护卫是名使剑的高手,他们瞧了眼未出鞘的冷剑,紧张地咽咽唾沫,连忙陪著笑退开。
比起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当然还是小命重矣!
黄衫少女一脱离钳制,瑟缩地躲到莫言身后,颤抖的小手紧紧揪著莫言背后的衣料,止不住啜泣。
“敢情莫护卫看上了这倔丫头?既然莫护卫对她有兴趣,这样吧,给咱兄弟俩一个机会作东,就让莫护卫……嘿嘿,你知道的嘛!”他们朝莫言陪出男人们心照不宣的下流佞笑。“来人呀,找鸨娘过来──”
陡地,两名商人被一双毫无波澜的黑眸冷冷扫过,凛不可犯的冷漠气势让他们立刻噤了声,明白莫言不是个能贿赂的人,于是赶紧摸摸鼻子识相走人。
“莫大哥,谢谢你。相助之恩小杏定当回报……”莫言甫回身,名唤小杏的黄衫少女便趴跪在地上,怞怞噎噎朝他叩头。
莫言不发一语,只手搀起她,对这名可怜的女孩摇了摇头,让她知悉不需任何回报。
“让小杏为你做些什么,好吗,莫大哥?”小杏吸吸哭红的鼻子,细细的哭嗓衬上一张泪痕斑斑的小脸,惹人心怜。
莫言仍是摇头,迈开步履欲离。
“莫大哥。”小杏追上前,来到他身前,仰脸凝望高她半个头的弱冠男子。
与莫大哥相识约莫一年了,每当秦家少主上青楼与人谈事饮酒作乐,她总会看见他一人独自伫立在厢房外不曾走远,主子在哪他就在哪,总是那么恪尽职守。
和他初次的谈话,也是如同今日一般的情景,当时的他亦是这般替她解围,自此往后她便会在他来访时,怞空端杯茶水给他、与他说说几句话,即使几乎都是她在自言自语。
莫大哥虽然是个男人,但身在妓院却仍谨守礼分、不随意亲近女色;虽然总是沉默寡言,但每当她端来一杯茶时,他会回以不带任何轻薄之心的浅浅一笑。
不曾受过他人温和对待的她,也清楚知道自己的心,就此遗落在这个沉默内敛却善良正直的男人身上了……
“你知道的,我……”朱唇轻抿,一抹红晕在少女的俏脸泛开,任人都能轻易看出是情窦初开的端倪。
莫言故意视而不见,仅是淡淡开口:“我只知道,你不该让自己涉险。”清低的嗓音缓缓自微启的薄唇流泄,声调一贯的低平、一贯的言简意赅,却饱含了不赞同的轻斥意味。
“我……”小杏落寞地垂下颈项,半晌又抬起头来,坚决地望向他。“如果在这里才能见到莫大哥,小杏不走!”
其实莫大哥已经替她赎了身,她原本打算重获自由后到秦府一辈子服侍他,不过他只给了她一笔钱,要她远离是非之地重新过日子。她是该庆幸自己得以脱离火坑,可是那又如何呢?她芳心的依归早已系在他身上了呀,她能到哪里去?
见那张涉世不深的俏脸写满坚定的执著,莫言只能在心中轻叹。
这是何苦?她的执著根本永远不可能成真……
“我只当你是朋友。”
“你当小杏是朋友也好、丫鬟下人也好,请让小杏服侍你!小杏不敢奢求什么名分,只求待在莫大哥身边,真的!”她又红了眼眶,恳求道。
“我会留心替你找个好归宿。”
“莫大哥,你是不是嫌弃小杏的出身?也是,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打杂奴隶,能比高贵多少……”说著说著,她的泪也扑簌簌直掉。
莫言摇头。“我并无嫌弃你之意。”
“那你为何不肯接受我?是我的相貌无法入你的眼,还是我不够温柔体贴、不够娇媚可人?”她追问,明白女性矜持在此刻无法帮上任何忙。
莫言仍是摇头,心底实则为真正的“原因”感到哭笑不得。
“莫大哥从未喜欢过小杏,对不对?”她望著他,苦涩再问。
这回,莫言点了头,神情漠然。
该斩断的,就不应留情。
由衷之意表达得很清楚了,莫言不再多说,举步回到厢房外。此时,多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娘从屋内鱼贯而出,可见欢宴告一段落了,就见一名衣冠奢华、酒酣耳热的男人搂著婀娜艳娃,正要转移阵地找空房快活去。
至于也在屋内的秦啸日,毋须带著女人移师他处,因为这场欢宴就是那男人特地为他所准备。于是乎,最美艳的花魁以及最上等的雅房,当然留给秦啸日。
小杏又小跑步来到莫言面前,以衣袖擦去泪痕。
“莫大哥,我明白了。我会好好打算未来,不会再这么死脑筋地涉险,否则就罔对莫大哥替我赎身的好意了。”
她当真死心了?莫言默不作声,看著黄衫少女。
小杏扬起嘴角,眨掉眼前不争气的雾气,再道:“莫大哥,能否再让小杏为你倒一杯茶水?”她双手抱在胸口,引领等待他的回应。
见他颔首,她开心笑了。
“请你等我,我去去就来!”
目送鹅黄色的娇小背影跑远,直至在转角消失,莫言才无奈地轻吐一口气。
“很苦恼?”
带著哂然笑意的温醇男嗓在门边响起,一身儒雅俊逸的上等月牙白锦衫、金紫腰带佩玉的男子随之步出厢房,形状优美的唇角噙著百年不变的闲适浅笑。
闻声,莫言回神敛容,半垂的斯文脸孔只见对主上的恭敬,其余不必要的情绪都在转瞬间敛下,此番迅速转变,全被说话者一双黑沉如夜的墨瞳牢牢摄入。
“莫言,我又吃醋了。”像是早已习惯对方的沉默,秦啸日随之轻道,一派惬意的俊美笑容下,有著旁人不察的深意。
秦啸日的话中有话,让莫言心中升起似是而非的了然,莫言却仍选择面不改色与默然以对。
“秦公子。”一双半掩于红色薄纱下的雪白藕臂,自秦啸日身后攀抱而来,上了蔻丹的葱玉素指隔著锦衫,地抚摩衫下的昂藏肌理。
红纱花魁妖媚甜嗓撒娇嗔道,状似不依。
“您怎么对莫护卫的女人缘吃起醋来了,奴家不也对您一见倾心?您的气质玉树临风、卓尔不凡,这儿的姊妹们无不羡慕奴家有幸伺候秦公子呢!”
她说的是实话。
秦啸日虽有万贯家财,却一无富家子弟骄恃自负、目中无人的讨厌气焰,加上外貌丰神俊挺,气度从容温煦,一身超卓自信让人相信他就算处于弱势也能一反颓败……仿佛像是一头沉静优雅的豹子,任何猎物都能手到擒来,端看他要不要出手而已。这样的男人,比起徒具钱财或外表的肤浅男人,更能深深满足女人的心。
秦啸日,让女人的胃口刁了起来,包括她。
“花魁姑娘过奖了,秦某有的只是一身铜臭。”秦啸日执起花魁的柔荑,微微侧身一笑,不著痕迹让那副几乎的香嫩离开他的背脊。
“不,您的味道……好闻极了。”仿佛当莫言是个隐形人,花魁顺势偎进他的胸膛,在他胸口低语,如兰气息轻吐在他襟衽之间,小手不规矩地探入衣内。
“今夜,留下好吗?”她虽问,却问得极有自信。
“我有事吩咐莫言,你先回房。”秦啸日不置可否,依然噙著温文浅笑,神态如常,不若一般男人受了后便急色地想扑向对方。
“好,奴家等您。”花魁精心妆点过的丽容抛出甜美笑靥,语罢,便莲步款款回到房内。
廊檐下,只剩“两”名男子相对。
秦啸日不指望莫言开口,于是率先说道:“走吧。”他跨步欲离,倒是莫言仍待在原地,他别过头。“怎么了?在等那丫头的茶?”
莫言眉心微皱。少主明知不是那样的!
“少主若不接受花魁姑娘,便是不给康宁王爷面子。”少主漠视他人献殷勤就算了,但康宁王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少主不该等闲视之。
“这事不难,我改日送个大礼登门道歉便是。”
“这是……澄清少主并无断袖之癖的好机会。”莫言再道,下颚突然被秦啸日修长的指尖勾起,被迫面对他。
深知莫言脑袋想的是什么,薄唇扬开似笑非笑的弧度,炯熠黑眸直锁住莫言。他晓得莫言听见康宁王爷离去前那句“本王听说秦公子从不在妓楼过夜,花魁就让给秦公子吧,好让你证明给本王看看你不如外传有断袖之癖,否则岂不枉京城众家千金闺女倾心于你?”的揶揄玩笑,而且听进心中了。
莫言不想被人撞见他逾矩的举止,立刻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在乎?”他也不勉强她,仅是问道。
“维护少主声誉,亦是属下职责所在。”
秦啸日长眸微眯,不意外得到这个答案。
“要证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回府。”
“少主……”
“想都别想!”他截口。“我的背,仅容一人倚靠;我的身体,也仅容一人碰触。”而那个人除了逃避,还是逃避!
莫言一语不发,神情里有著显而易见的规避。
果然,又是逃避!
“你当真希望我碰另一个女人,任她在我身上留下不属于你的味道?看著我回答。”他反问,语调不愠不火,黑眸深处却燃起只在她面前才毫不隐讳的文火。
那文火,似恼怒又似,总是轻而易举延烧至莫言冰封的心底,却教莫言更加寒颤。在她面前,这个男人愈来愈不加隐藏他的想望了……
可是她怕,因为她的身分、她的外貌、她的一切,都在在提醒著自己的理智不能随那把火焚烧殆尽,否则要面对的,将会是怎么也承受不尽的懊悔。那种痛极难当的懊悔,她曾经尝过一遍,不愿再次经历,只好不顾一切推拒,即使她得用尽力气装出对他没有丝毫──
不,没有“即使”,什么都没有!
再次冰封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莫言看著他,坚定如石地点了头。
“好吧,就依你。”秦啸日没漏看莫言的回应,仍是一派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