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植原本兴致勃勃,满以为自己在与天子的这场较量中成功地扳回了一城,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抹难得的得意之色。
然而,当他听闻天子说,这些即将接受教育的学生都是天子的师兄弟时,他的脑海中忽地灵光闪过。
刹那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掉进了天子精心设计的计谋之中。
这孝廉课程,乍一看,他身为博士,似乎拥有一定的主导权。
可实际上呢?细细想来,这课程所教授的内容,哪能由他完全做主?
还不是得绞尽脑汁去揣摩天子的心意。
而且,这学习内容必然涵盖朝廷的大政方针,而朝廷大政,归根结底,不就是天子意志的直接体现吗?
再看那些从各地推举而来的上计吏和孝廉们,他们不辞辛劳、长途跋涉来到京城,每个人心中都怀揣着一个明确的目标——求个一官半职。
在地方上,人才济济,竞争激烈,都渴望能在中央朝廷谋得一席之地,从而施展自己的抱负,为家族争光,为祖宗添彩。
由于每年推举的人数众多,朝廷以往的安排是让他们先到三署郎担任郎官。
这郎官的职位,说穿了,其实就相当于替补官员,他们在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以期能正式任职,开启自己的仕途之路。
这本是多年来约定俗成的惯例,各方也都默认了这种模式。
可如今,天子先是将推举方式改为策试,这样的话,也就大大减少了人情和祖荫。
要知道,在东汉时期,一直是士大夫与天子共同治理天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每年一次的孝廉和茂才推举,表面上是选拔贤能的善政,是为国家招揽人才的重要途径,可实际上,这本质上是各地士大夫向中央索要官职。
甚至可以说类似公司的每年分红......只不过公司分红分的是钱,这个分红,分的是官职。
但是现在,原本属于他们的分红,现在忽然变成了策试,这已然从根本上改变了原有的规则。
那些通过策试选拔出来的人,他们的君主到底是谁呢?
是原本推举他们的故主,还是当朝天子?
这无疑在士大夫和天子之间埋下了一颗极具变数的种子。
就这样天子还不满意,又借着自己的不满,硬生生地加了个学习孝廉的环节。
看似是安抚自己,实则是居心叵测!
设置孝廉科让通过策试的再去学习,如此一来,天子就巧妙地为自己赢得了更多操作的空间。
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图,对这些人才进行安排,从而不动声色地影响和调整中枢和地方各个派系之间的力量对比。
以维持朝堂派系的平衡,不至于出现一家独大的情况。
想到这里,卢植心中不禁苦笑连连。
虽然他已经清晰地洞悉了天子的意图,但刚才自己已经当着天子的面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下来。
如今,他实在无法做出反悔之举,说出“我喝多了,刚才讲的不算”之类的话。
刘辩察言观色,从卢植面部那细微的神情变化中,敏锐地捕捉到其内心的微妙波动。
此时此刻,刘辩心中了然,卢植已然看穿了自己深藏于层层表象之下的想法。
当然,卢植能看到第几层,他并不清楚。
诚然,刘辩所力推的这一系列举措,其核心所在便是那看似寻常却玄机暗藏的策试。
之前的官职,核心主要是推举。
但是现在,核心变成了策试。
接下来,所有人都必须经历策试这一途径来谋求晋升之路。
这看似仅仅是一种选拔人才的方式,实则是刘辩精心谋划的一场政治棋局。
说白了,它就是科举制度的雏形。
而增设孝廉科这一学习环节,更是刘辩的绝妙之笔,堪称一步具有深远意义的高招。
这一举措,具备双重的深远影响。
一方面,它犹如一场悄无声息的思想洗礼,能够对参与其中的学子们进行深度的思想“重塑”。
在学习的漫长过程中,天子所秉持的理念、价值观将如春雨般,丝丝入扣地渗入他们的思想深处,潜移默化地使他们对朝廷、对天子忠心耿耿,成为天子意志的忠实拥护者。
另一方面,此环节蕴含着极大的操作空间,仿若一个巨大的政治舞台,天子作为幕后的操控者,可以通过对课程内容的精心编排、教学人员的审慎选择以及考核标准的严格把控,巧妙地影响学子们的思想走向和行为模式,进而按照自己的政治蓝图塑造他们,使其成为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有力工具。
如此这般几经运作下来,这些学子与他们家族、故主之间原本紧密的纽带,就会如在岁月侵蚀下的绳索一般,逐渐变得松弛、淡薄。
回溯往昔,官员选拔往往依赖于地方势力的推举,这种推举模式背后交织着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和人情世故。
彼时的情形是,一个人若是承蒙某人推举而得官,那么一旦踏入仕途,出于感恩戴德之情,或是受利益关系的束缚,自然而然地便会奉推举者为主,成为其利益阵营中的一员,二者之间形成一种极为紧密的依附关系,牢不可破。
然而,当下的情况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某人对我的推举,仅仅只是为我开启了一扇参加策试的大门而已,这与以往的推举意义相比,二者之间恩情的差距犹如天壤之别。
因为在整个官员选拔的过程中,真正决定一个人能否为官的关键因素,已然从推举者的主观意愿,转变为自身在策试中的卓越表现。
不仅如此,当一个人通过策试脱颖而出之后,还需在孝廉科中经历刻苦钻研、勤奋学习的漫长过程,并顺利完成学业。
在此期间,他所付出的辛勤努力、所展现出的出众才华,才是其能够步入仕途、担任官职的根本缘由,而不再是仰仗推举者的权势能量,亦非凭借家族祖荫的庇佑。
长此以往,个人与宗族之间那种根深蒂固、坚如磐石的绑定关系,也会不可避免地逐渐淡化,如同冰雪在暖阳下渐渐消融。
这种深刻的变化,对于整个国家的政治格局而言,影响之深远难以估量。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刘辩接下来即将迈出的最为关键的一步棋。
只要这一步走好了,也就把历史上的门阀提前扫进了垃圾堆。
其实就算不是为了安抚卢植而提出,后面的话,刘辩也适时的把这个东西退出来,和后世的党校其实有一定相似之处。
反正这是一套连环计。
不过,刘辩的布局远不止于此,下一步行动早已在他心中酝酿成熟。
此刻,见卢植已然对孝廉策试的玄机有所警觉,他便顺势说道:“卢师,朕先前与您谈及的内外朝合并之事,如今时机已然渐趋成熟,可着手初步推行了。”
听闻此言,卢植神色中顿时浮现出几分疑惑。
他眉头轻蹙,眼中闪过一丝迷惑的光芒。
这内外朝合并之议,刘辩此前确曾提及,当时卢植便意识到此事干系重大,背后定有天子更深层次的考量。
回溯历史,大汉初建之时,并无内外朝之分。
彼时,丞相作为外朝官之首,权柄极重。
丞相上佐天子,总理万机,下驭百官,政令皆出其手,其权势之盛,几可与天子比肩,在朝堂之上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而天子作为天下之主,自不会坐视权力如此大幅度地旁落于外臣之手。
为了将权力重新收拢于己,遂设立了内朝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