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好。”
“我不知,但陆吾了如指掌。”
[那,中元节那天,你有给他放过花灯吗?]
他握笔的手一顿,“没有。”
[据说放天灯是为了给亡魂照亮回家的路,你要不要补一个,说不定他看见了就回来呢?]
我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他还真听进去了,批完公文就去夜市买了天灯,然后跑到最高的那座山上,在那座孤坟旁边,他在灯上写上“陆吾”,然后点燃天灯,放其升空。
我仰头看着那盏天灯飞高飞远,与月同明,突然觉得悲伤。
我又想起那日他问我有没有妻室时脑海中闪过的画面。
如果我真有所爱,那么他是不是也如此难过,如此颓唐?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还真是……
罪大恶极。
我用鬼气操控着那些小虫子在他面前摆成字。
[我能听听你和他的故事吗?]
他沉默着转身离去,而我下意识跟上他的脚步。
他边走边跟我叙述。
“我年少时和他相遇,他成为了我师父,后来他坐上宗主之位,我作为弟子辅佐他。当时判宗乌烟瘴气,冤假错案林立,他当上宗主之后以雷霆手段肃清判宗,还天下清明,却也碍了不少世家的眼,所以他的未来几乎是看的见的灰败。”
“后来他将宗主之位传于我,我上任之后那些他曾得罪过的猫要处决他,我接过了审判权,设计保住了他的命,放他离开。”
“再后来,猫土大战,混沌侵袭之际,他又回来了。那是我在他脱离判宗这个枷锁之后第一次看见他肆意鲜活的模样,但偏偏是在那种境地下。”
“之后,我带着判宗向混沌投降,汲汲营营数十年,在那期间我和他互通心意,相知相伴,几十年后风云再起,他为了一个顽固不化的我,和他的朋友演了一场戏,让我相信他对我不忠。”
许是因为我是个没有威胁的鬼魂,所以他透露的格外多。
“那个赤忱热烈的陆吾向来不屑于欺骗与算计,所以他骗我一次,我就信了他的鬼话,于是往后三年,再无信任,也害他难过三年,最后为了一个不相信他的我,以身饲魔。”
无情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好似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在半山腰,在漆黑的树林里蹲下身,肩膀一颤一颤。
原来冰山一般冷冽的他也会为情所困。
我蹲下身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更何况我自己也因为这个故事而难过,就好像,我和他有相同的过去。
他听不到我说话,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我的温度,尽管那是冰冷的。
我轻轻抱住了他,给他拍拍背。
思念积年累月,爱恨悄然无声,渗透骨髓。无情第一次深刻认识到,原来回忆是如此痛彻心扉的东西。
他免我无枝可依,护我身心清明,呈我山河无恙,灯火万里,我予他悲绝哀戚,爱恨别离,授他苦海浮沉,魂魄不宁。
是我罪恶深重,万死难赎。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大概是哭累了,居然靠着一棵树睡了过去,我有点无奈,害怕他着凉,于是第一次透支灵魂凝出实体抱他回去。
我能感受到我生前的强大,但我现在有所空缺。
我的灵魂上缺了最重要的一块,我是不完整的。
我照顾了他一整夜,天亮之前,我缩回了他的袖子。
大概是昨夜情绪失控让他乱了分寸,今日白天他在书房时忍了又忍,还是把我叫了出来。
我照到阳光就有点不舒服,心情不好,写字都没力气。
[干嘛?]两个字写的歪歪扭扭,活像苍蝇爬的。
他神色踌躇不决,“陆吾的魂魄……”
被他一提醒,我才想起答应他的事,于是顶着大太阳在好几只猫的袖子里来回窜,认命地出去给他找。
等找到这个叫陆吾的,定要揍他一顿!
知道世间还有牵挂还不回来,一个鬼还要让人家找,真不要脸。
但是……
我找了剩下的半座城,也没找到他说的陆吾啊。
符合要求的要么就是已经找到了家,要么就是因果尽断,要去轮回,要么就是眼睛不对。
“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琥珀色。”
这是无情说的话。
入夜后,我唯唯诺诺地去找无情,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找到了吗?”他问。
我认命的提笔落字。
[没有。]
“那便不找了。”他苦笑,“反正失败了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遭。”
我点点头,明明不想让他再伤心,心里却像是憋着一团火,我突然想起那座山上的孤坟和无名碑,于是控制不住的问他。
[无名碑,孤山坟,这是你为他选的归宿?]
“是。”
[那你到底是恨他还是爱他?]
“爱、恨、怨。”
[何解?]
“爱他如风过境,恨他独留青冢,怨他不曾入梦。”
[是否后悔?]
你后悔吗?
后悔折他羽翼,困他半生,后悔未曾信任,徒留伤感,后悔机关算尽,爱恨难全。
他似乎是想笑,却哑然摇头。
“后不后悔其实早就不重要了,只是遗憾。”
他陪我踏上这无尽征途,却不能陪我到最后,所谓遗憾,不过这般。
“他曾是我的四季、我的朝夕、我的春花秋雨,冬雪夏云,但是现在,他只是我走不过去的过去。”
[你现在这样,他一定很伤心。]
“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你啊。]
[所以我猜,他所希望的是,即使所爱隔山隔海隔阴阳,也要无忧无恙无灾怨。]
[无情,就算他不在了,余生你也要开心。]
否则剩下的时光就太难熬了。
呐呐,小哭包怎么又红了眼?
至此,我没有再待在他身边。
第三日,我蜷缩在他的袖子里修补亏空的灵魂。
第四日,我坐在那棵槐树的树荫下吸收阴气,保证不会被太阳晒死。
第五日,我攒够了阴气,趴在无情办公的那间屋子的床边看了他一整天,夜里他突然爬到槐树的树枝上坐着,然后猛的跳了下来!
我吓死了!连忙一跃而起去接他,结果忽略了我是个鬼,让他摔在了地上。
干干净净的猫儿沾染了草叶落花,脸上摔出伤口,从团子变成了脏脏包。
第六日,我无意间撞见那日在无情处见过的一男一女斗嘴,觉得好玩,吓了吓他们,给他俩吓得炸毛跑路之后到挂在房梁上对着无情做鬼脸。
第七日,白天我用鬼气破坏了那棵槐树的根,不然我害怕我走后有厉鬼被槐树招来,会伤到无情,然后去那座山上赶跑了所有那里的毒虫,并勒令它们不准靠近,入夜之前,我一步一步踏上一条山路,打算去一趟判宗最大的寺庙。
明月寺。
我想给无情求一道平安符。
他招魂多年,身上死气盘旋,我想在走之前护他一回。
寺里一个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和尚看的见我,这让我有点惊奇。
他端坐佛前,察觉我来之后起身朝我走来,带我来到一处凉亭,亭中有茶,有风,有槐花香。
“陆施主,贫僧等候多时。”
我坐在了他对面。
“我想求一道平安符。”
“为谁?”
“为……为一个,如月一般的存在。”
“可他身上自有无量功德,不需要这道符。”
“可我想求。”
我看向对面不知名号的圣僧,在他温和怜悯的眼神中突然泣不成声。
“可我想求……”
“他身上死气缠绕,我想……求他平安……”
“明月寺到山下,有台阶九千九,你亲自走一遍,苦海自渡。”
“好。”
我起身离开,来时他在佛陀前端坐等我,去时他在寺门口目送我一步一步下山。
我在心中默数着台阶,步步虔诚小心。
一、二、三……
四十七……五十九……
一百三……一百三十一……
一千七百五十七、一千七八五十八……
三千六百七十九。
我站在台阶上,看见了远处那个一步步攀登台阶的身影,他的身后跟着那一男一女和一个大块头。
台阶两侧树影婆薮,空中明月高悬,冷夜无声,地上是如雪的槐花,香气蔓延了不知道多远。
他踏着月光和槐花一步步走来。
我疯了般开始在台阶上奔跑,带起的风吹起满地雪槐,
我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只想待在他身边。
他是我亏损的那一半完整,是我灵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哽咽,冷风灌入胸腔,只是哭,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无情停下脚步,瞳孔骤缩,手指轻颤着,整只猫像是被定在原地,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看着朝他跑来的那个身影。
“大人?大人!”烛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手掌着地,磨破了皮,但他跌跌撞撞起身,边跑边摔,朝着那个身影跑去。
烛龙句芒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耳边是呜呜风声。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猫,伸出手去拉他。
银月当空,风起长林。
他看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一如当年的澄澈。
无情紧紧抱着他,突然就哑了嗓子,说不出一句话,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却是山间鸟雀也齐鸣的悲。
那陪伴了他七天的魂魄在此刻笑意明朗,轻轻捧起他的脸。
他听不见黄泉之音,便只能看口型。
“我、们、回、家!”
无情胡乱点头,哭的不成样子。
回家,我们回家……
我回头,看见那和尚打着灯笼还站在台阶尽头,我朝他一拜,用阴气维持身形,带着无情离开。
这是一条铺满槐花的路,香气传了很远很远。
明月寺前明月夜,依然月色如银。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照彻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彻微尘。莫将圆相换眉颦。人间三五夜,误了镜中人。
我无视了那三个傻缺一路上惊疑不定的神情,带着无情迅速回到判宗,他乖乖窝在我怀里任我动作,给他处理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
收拾好之后,就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我想,我大概就是陆吾。
无情极度害怕我离开,哆哆嗦嗦抓着我的袖子不让我离开哪怕一会儿,我做什么都要跟在我身后,我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
“这么黏我啊。”
他听不见我说话,只能看得见我眼里的笑意。
我的阴气不多了,身形再次变淡、虚化、直至透明。
无情慌乱的想要留住我,却只抓到一手微凉的风。
“别走……陆吾……”
无情声音沙哑:“别留我一个……”
我如初见时一样,掠动烛火。
他情绪平稳下来。
“你要走吗?”
我拉过纸张。
[七日已过,我该走了。]
我该如何告诉他,子时已过,我回不去了,天边第一缕阳光落下时,等待我的,只有烟消云散。
无情突然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
这太残忍了,我几乎是绝望的想。
我还没来得及记起我爱他,就要强迫他再次承受失去的痛苦。
[这次回去之后,我就该入轮回了,你不要惦念我。]
[如果可以,请你忘记我,记得我说的吗?即使所爱隔山隔海隔阴阳,也希望你无忧无恙无灾怨。]
[无情,祝你开心。]
天边晨曦渐起。
这间寝室内有一面巨大的铜镜,曾有传说言,镜子连通阴阳两界,可视肉眼不可视之物。
陆吾笑着看向无情,唇瓣微动。
祝你开心。
第一缕阳光落下,镜中身影瞬间破碎。
“陆吾——!!!”
你又骗我……
曦光初照残烛泪,一梦归。
槐时花序影不偎,醒时醉。
不知道那个一心想要回家的游魂有没有找到家。
又或许,那个死于阴霾的挚爱其实一生都在寻找一个名为“家”的地方。
那棵香飘十里的槐树死在它开的最旺盛的七月,在中元节过后的第八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