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水长,磁水泱泱,棹舟北上。
巨鹿之泽,汇于归乡,不复离伤。”
而他的父王,春赏花,夏踏波,秋狩猎,总是和另一个更年轻的女子,那个女子的名字叫畅。畅出身青楼,比公子嘉还要小两岁,虽是豆蔻年华却早已艳名斐然。她长得的确是倾城倾国的美丽。可是她的美丽背后,就是自己母亲一天一天容颜的枯黄。直到有一天,母亲被人们从这里抬走了。那个哼唱着家乡小曲的高贵而甜美的女子不在了,也带走了她自己的悲伤。从母亲走了的那天,这黎香宫的宫门,永远对公子嘉关闭了。从那以后,这道宫门是那么难以逾越。那曾经他从小长大熟悉的地方已经全变成别人的地方,别人的家。
而那别人,没过多久就给他生了个弟弟,名字叫迁。那小小的粉雕玉琢一样的娃娃,长得是真好看。公子嘉以前特别喜欢他。
“嘉哥哥,”公子嘉最喜欢他肉团团地拽着他的袖角,奶声奶气地叫他,“嘉哥哥,陪我玩儿呗。”
可是在迁六岁那一年,一直陪她玩儿大的一个小宫女,名字唤作晴儿的,就那样让他罚在雪地里跪着。那个稚气未脱的玉人一般的孩子,披着绒绒暖暖的雪貂裘子,眉眼弯着却话语冰冷地说,“让她跪在那,永远不要起来!”
第二天早晨大雪依旧没停。晴儿真的就永远起不来了。曾经爱笑的小女孩,变成了比雪球更硬一些的一团雪。从那天起,公子嘉才明白,那可爱的玉人儿一样的弟弟,原来却有一颗硬冷的心肠。那一年,公子嘉十四岁。
同一个早晨,他第一次见到了李落棠。因为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公子嘉的心是那么寒冷和失望。当他站在大雪中望着庭院发呆时,一抹在雪中辉映闪亮的银甲映入他的眼帘。那银甲里衬着的是红色的绸缎。一张年轻秀美瓜子脸,在银甲红衣的衬托下生动非凡,嘭地撞进公子嘉的眼里,仿佛一抹阳光倏然暖化了所有的冰雪。
李落棠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说:“你是在这扮雪人儿吗?”
公子嘉摇了摇头,说:“其实雪人很可怜的。”
“我却不知道雪人有什么可怜。”李落棠用她会说话的大眼睛补充问道:“你怎么啦?”
“因为雪人永远回不来了。”公子嘉说:“不是很悲伤的事儿吗?”
“谁说的,”李落棠露出一对小小的梨涡把公子嘉瞬间看得石化了,“你和我堆个雪人,我保证这个雪人肯定比我们开心!”
然后,她就用挑战的眼神逼着公子嘉开始堆雪人。公子嘉从小到大堆过很多雪人,只有这是唯一的一次被人婆婆妈妈和指手画脚。他们那天说了很多话,知道了各自的名字和许多拉里拉杂的事情。比如李落棠是和爹爹李牧一起来给王上送将要到来的年节的贡品的,比如那个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又高兴地在雪地里踩脚印的漂亮孩子是公子嘉的弟弟迁。这样和那样说着,他们就堆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雪人。雪人堆好后,公子嘉摘下佩戴的一柄短剑,一把斜插在雪人的肚子一侧,拍拍手上的雪渣,对额头上微汗的李落棠说:“这样才像个校尉呢!”
李落棠把冻得发红的手在腰带上搓干,满意地双手叉腰一脸明媚地说:“彼校尉不及本校尉多矣!”然后摇头晃脑地踱着步子走到雪人近前,若无其事地拔下那柄短剑,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插在自己腰间了。
公子嘉记得那天那个雪人很特别,有红红的鼻子,裂到耳朵的嘴,和一双大雨里的公子嘉又实在想不起来雪人的眼睛了,不过那个李落棠是真的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公子嘉最记得清楚的是她眼睛里有一种阳光一样的光芒,让人温暖而安心。
其实公子迁的眼睛也十分好看。他常常眨着他的大眼睛乖乖地说:“嘉哥哥嘉哥哥,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从小到大那个玉娃娃弟弟最爱说的就是这句话。然后他就理所当然的拿走最甜的饼,拿走最大的果子,后来又拿走了他的太子之位,也一起拿走了他曾经踌躇满志的想要中兴赵国的梦想。公子嘉有时候觉得,弟弟甚至拿走了整个赵国的气运。可是公子嘉对弟弟就是恨不起来。因为公子迁漂亮得好像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公子嘉其实只恨那个拿走母后一切的女人。那个依然美到不可方物的女人,现在愈加成熟得像一颗红樱桃,每天在男人们眼前晃来晃去,把他的父王迷得神魂颠倒。可是,他将手中的竹简攥得更紧,秦国的进攻已经将赵国的西北部土地,割裂成首尾不能相顾的两段战场。战况日益惨烈。武安被困,又有几个城丢了。曾经的老将廉颇已出走楚国垂垂老矣。被王城边缘化的大将军李牧也远在天边。他该怎么办?刚才,他从大殿追到大雨中,想请求父王增兵,或者请求父王将李牧调回,重新担任抵抗秦军的总元帅。可是王上就这样对他拂袖而去,不耐烦地重重关上了眼前这道寝宫的大门。他激动地追到门前,内心虽然翻江倒海,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踏出一步,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公子嘉感觉他的心里正在迅速地冷却,冰冷得就像这雨水,彻底凉到接近冰点。还在雨中单膝跪地的门客见公子嘉呆呆愣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地继续提醒道:“公子,战况紧急,前线还在等消息!”
公子嘉颓然地松开了手。那一简镌刻着血与火的军情战报砰然跌落在雨水中,溅起一片水花。“我们走!”公子嘉一拢兜满水的袍袖,沉默了几秒钟,他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易之,”他稍稍转头对身边的那人说道:“你速速前往宜安城。马上把李落棠给我带回来。不得有任何闪失。”说完,公子嘉忽然紧闭双眼,扬起脸任由雨水狠命的打在脸上,用一种压抑的声音说道:“父王对我说应当认命。可是我偏不信。我不能认命,赵国不能认命,我偏要争上一争!”
那门客倏然起身,竟然也是不输公子嘉的欣长身材。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那门客略显苍白的年轻面孔,他英俊的脸上,一双闪烁着火焰一般热烈的丹凤眸子坚定地望了一眼高大的宫墙,紧抿了一下薄薄的嘴唇说道:“公子请放心。我邵易之定当不辱使命。”说完他转身在雨幕中飞奔而去,只在地上溅起一连串细小的水花,竟然毫无声响。
邵易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竟然看到邵易之几乎和自己一样的一张脸。邵易的胸中怦然震动,心脏也急速地跳动起来。他拉起风洛棠急急喊道:“我们快走!快追上那个人!”
巨大的雷声此时轰然而至,让这一片雨幕和笼罩在雨幕中的人,同时感到了天雷滚动和大地的震颤。邵易和风洛棠向电闪雷鸣的大雨中一掠而入。
邵易之一直以来是个游侠。他走遍了大江南北,见过无数陡峰峻岭,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等。他不后悔成为公子嘉的门客,也不介意屈从于这样年轻的主上。虽然他知道他的族人不属于任何一国,只听命于古华胥国。但他是在赵国出生的,他的内心中将自己看做一个赵国人。他愿意为他度过历经习武的艰辛却也不乏欢乐的童年时光的赵国做些事情,令曾经的父老相邻得一些安宁。他抬眼看见这沉沉而一望无际的雨幕,心中多少也感到了些许绝望。他不知道赵国的命运该当如何,他也不知道那个正在逐渐强大起来的秦国会怎么样。他只知道他姓邵,他是火龙龙相,是火龙一族里最智慧的人,同时也是武功高强的侠客。他选择离开自己的族人留在赵国,来到公子嘉的身边,正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会怎样。只是他想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就足够了。他奔出皇宫,飞檐走壁地越过屋顶,任由雨水从身边飞速而去。邵易之一边在心中苦笑一边对自己说:“一己之力如何护得住赵国?”他非常清楚他的使命,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舍弃一切,包括自己,包括这个国,但他必须保住火龙一族的传承。上古的训言犹在耳畔:承天守世。想到这些邵易之的胸中豪气顿生。
冒雨奔到皇城以外,邵易之拢指在唇边打了一个呼哨。顷刻,雨中马蹄声响,由远及近,从天山牧场得来的千里马极地狂奔而至。邵易之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无需扬鞭,那心念相同的极地便如闪电一般向城外疾驰而去。在他身后,邵易也一拽风洛棠,用手紧拉着她跟随着邵易之发足狂奔。
“我知道了,”风洛棠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刚才那人是那个公子嘉吧。这个我们追的怎么和你长得那么像?”
“你说的没错。前面这个我也不特别肯定,大概嘛,我是今生他是前世。”邵易将风洛棠又拉紧了些,伸出一只手臂推着她的肩让她跑起来少些吃力,说:“我们得赶快追。跟着一起去找你那个李落棠。”
两人在梦境中的身体竟似完全没有重量,仿佛两个身怀轻功绝技的人,飞奔之下好似疾风穿过雨帘,带起一片斜飞的雨线四下飞溅。风洛棠满耳满脑都是雨声的轰响,仿佛时光就从身边流逝,刷刷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