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婆婆在乡下相互陪伴种田时,公公和大哥不常见面,矛盾积累不多。直到2012年婆婆79岁患肺癌去世,公公作为患严重肺气肿病人,已无独立生活能力。开始在三个儿子家轮流养老。他和大哥有了朝夕相处的日子,两人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
其实父子间并无原则上的冲突,公公也不是计较物质上吃穿和说儿子不给他治病。因为公公是乡下穷苦出身,对吃穿不讲究,能填饱肚子能穿整洁就行。而且他本身有退休金,实在想买什么完全可以自己买(虽然他常年节约到什么都不买)。至于看病方面,他久病成良医,熟知自己身体几十年的老毛病平时该吃什么药。他也有文化能认识药品名称和说明书,平时他经常自行去药店购药,只是偶尔因住院问题会与大哥有纷争。
公公在晚年经常抱怨自己很苦,他在日常生活中总想争得子女对他的态度好。他尤其介意大哥在语言上,在态度上对他不够尊敬,在细节上对他不够关心。当然我们和二哥家不同程度也存在以上问题,但他对大哥的不满最强烈,因为那是他三十岁得的儿种对他态度不够端正,意义不一样。而四弟因常年在新疆阿克苏打工居住,那里路途遥远,气候迥异,公公从没去那边住过一天,也就不存在父子矛盾。
站在普通人角度想,公公有文化,有退休金,又有几个儿子管,退休生活应该很幸福。
然而生活中各人境遇不同,认知不同,人间悲欢难免不相通。生活中有的大事和小事划分有客观标准,有的事情的大小因人而异,由主观标准划分。同样一件事,你觉得是天大的事,到了另一个人那里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到了另一个人那里可能就是天大的事。就像有的学生因为成绩差被老师家长批评几句就想不开跳楼自杀了,多少人觉得这么小的事根本不值得想不开,可是到了当事人那里它确确实实是影响生死的大事。而对公公来说,他的晚年一直在争取大哥对他说话客气,凡事让他感到被尊重,被细心关心,却一直没有完全如愿。
这让他时时感到痛苦,经常要从言语中表露出来。公公越到晚年,越敏感和小气,他很容易从日常生活中父子相处一些细节感受到没被尊敬,而一次次生气,这样又加深他的痛苦,由此陷入恶性循环。我和他的三儿也曾多次想从语言上开导他,但收效甚微。我们只能和稀泥,他却永远敏感而小气。
在公公去世后,我读到《论语》中关于“孝顺父母”的两段话深有体会:
第一段是: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白话释义:孔子说:“(当子女的要尽到孝),最不容易的就是对父母和颜悦色,仅仅是有了事情,儿女需要替父母去做,有了酒饭,让父母吃,难道能认为这样就可以算是孝了吗?”
第二段是: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翻译:子游(孔子学生,姓言名偃,字子游)问孝道,孔子说:“现在的所谓孝,就是说能够养活父母便行了,至于狗和马都能够得到饲养,若不存心严肃的孝顺父母,那养活父母和饲养狗马怎么去区别呢
我觉得这两段话已经足以概括公公的晚年与子女存在小矛盾的现象。
我们做子女的,一般觉得只要在生活上供养和照料父母,帮父母跑腿办事,就算已经尽孝了。我们很难做到对父母和颜悦色。而公公一直争取却又没达到的愿望就是子女都对他和颜悦色。这种事情在豁达大度的老人那里也不算大问题,对公公这个敏感又小气的人来说却是天大的大事。
公公晚年养老基本安排是每年从头一年11月15日到第二年3月15日住在大哥家,从第二年3月15日到7月15日住在二哥家,从第二年7月15日到11月15日住在我家,期满又到大哥家住,如此循环了好几年。中间有过特殊情况在我家顺延,大哥二哥每家单独轮了8个月到我家,我又接着恢复之前顺序。
我之前与公公相隔几百公里居住,只是每年例行回家探望,彼此陌生。后来就是从每年这四个月的相处开始,对他慢慢熟悉起来。公公在我家住时,特别喜欢聊天。他本身外向健谈,恰好我也是这个性格,而且我也愿意和他说话,所以他在我家说话没有什么顾忌。
公公说他在大哥和二哥家就很少说话。一来大哥和他之间沟通不畅,彼此有误会,他尽量减少和大哥主动交流。二来大嫂也长期担任领导职位,性格相对稳重内敛,公公感觉和大嫂也没有多少话好说。而在二哥家,二哥属于内向性格,平时就沉默寡言,和公公没啥交流的,二嫂性格急躁,说话也易和公公引发误会,公公也不会主动和二嫂聊天。后来二哥二嫂在私人老板那里打工,经常两班倒加班,基本上摸黑回家,回家洗洗涮涮就该睡觉,和公公之间交流更少。
每次到我家住的时候,公公才能畅所欲言。他向我讲述过他这一生中一些琐碎的生活小事,还控诉大哥对他态度不好,每次都采取原音再现形式——他的绘声绘色能把当初冲突的情境再现。
他一次次摇头晃脑说他大儿子经常:“侮辱我,诽谤我,说我这也不得行,那也不得行,样样不得行。”
公公总是把之前父子之间有不同意见时大哥说过的气话作为大哥对他不好的证据反复提起。而大哥也对我们控诉公公对他说过的气话,说公公对他也不好。比如公公生气了就多次要断绝父子关系,要叫大哥按贷款利息还他的抚养费等等气话。
他们彼此都把冲突时对方的气话作为对方真实态度证据而生气,彼此误会更深,再下次又带着对彼此的成见和不信任交流,结果可想而知。公公口中经常念叨的三十岁得的儿种,他曾经欣喜若狂,视若珍宝的儿子,在他晚年成了伤他最深的人。反之,大哥说起公公对他的不信任,也会眼眶湿润。如今,他们父子之间相互不理解的遗憾再也无法消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