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对他的亲大姐(就是我们称为大保)的感情仅次于1949年解放后老百姓对的感情。在他的嘴里,大保对他恩可以用“爹亲娘亲不如大姐供养我三年读书亲”来形容。
因为生于1933年的公公小学毕业遇到三年内战,他所在地区中学停办,他被迫去重庆当三年童工学徒只为填饱肚子。过后回来当农民,直到18岁和婆婆结婚,他的人生路就是一个普通农民成长之路。有一天,一个小学同学来告诉正在挖田的他,说附近几十里外有个中学恢复招生,学制三年,不需要入学考试,直接报名交学费住宿费就行。他知道家里穷拿不出钱,就向大保求助,是大保资助了他三年初中学费和住宿费。毕业后他又回到农村,又遇到县上派人来挑选人才,在一百多名已回农村的那届毕业生中选了20多名,经过短期培训立即上班。他侥幸被选中,成为一个基层公务员。尽管那时的公务员工资不高,不如现在这么吃香,但远比农村人收入高。公公由此觉得他进入天堂。他把这一切百分百地归功于是大保供养他读三年书的结果。为此,他在嘴上碎碎念了一辈子,并且身体力行报恩一辈子,到死都觉得还没报够恩情。
我后来在与公公聊天时也跟他分析过这个事情中大保起的作用不是百分百。还有其他因素被他忽略了。比如第一当然要归功于父母供他读书读到小学毕业,使他有学习基础敢于去报名读中学。第二要归功于他小学同学及时来告诉他信息,不然当时农村资讯不发达,他只在农村干活,根本不知道中学恢复招生,错过招生也就迟了。而且他那个小学同学因为家穷,自己也没有去报名。第三要归功于他在中学认真学习,德智体全面发展,各方面排名靠前,所以县上能在一百多名初中毕业生中把他们20多个选上,全部进入体制由财政供养。其他没有选上的学生还不是在农村呆一辈子。后来可能有部分人通过当生产队长、招工、当民办教师等手段比普通农民过好点,但都没他们这批人幸福。
我公公听了我这些分析,照样不为所动,坚持他今天的一切幸福生活都是大保赐予他的。他说要不是大保供养他读三年书,他就无法获得会计工作,就只能在农村生活一辈子,生活贫困不说,他的大儿就接不成班,当然就只能娶农民,娶不成教师大儿媳,大孙女也不可能培养得现在这么好,大孙女找的对象自然也差。
他还说那他在农村就存不了钱,当初二哥1990年得脓毒败血症,就只能无钱医治而死亡,二嫂肯定改嫁,丢下娃娃造孽。
他继续说他在农村就没钱供养我先生在县城读高中,即使勉强供养,我先生考上师范专科有饭菜票补贴,他也拿不出一分钱生活费,那我先生也读不成大学,只有当农民,继续娶农民……
他唯独没有说四弟沾了什么光,因为四弟确实初中毕业复读一年就打工去了,也娶了农民老婆……
总之我公公就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无限循环,无限发散,当初大保给个鸡蛋的恩情,愣是被他形容成给了一个养鸡场的恩情。这个恩情太大太重了,他扛一辈子没有扛动,还想要我们继续帮他扛。我非常不认可他的理论,尤其不认可他说我先生当年就算考上师范,假如生在农民家庭也读不起书的理论。我也反驳过他一句,难道当时的农民家庭通通供养不起一个国家免学费和吃饭钱的师范生吗?我当时还举了一个例子,我先生同村同学好友,当年也考上石油大学,要交学费住宿费,国家还没有饭菜票补贴。他的家庭又穷到极致,他父母仍然拆东墙补西墙,拼拼凑凑,到处借钱把他供出来,现在这个同学早就成千万富翁。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嘛!
另外凭良心说,大保是个好人,一生自己无儿无女,却给兄弟姊妹帮助了无数次。但是公公无限拔高她的恩情,无限报恩的举动,让我们都产生反感情绪。
大保在公公的嘴里还有一个别称叫恩人。大保历年来只要回老家一次,公公都要说恩人回来了,然后诚惶诚恐隆重接待,嘴里千恩万谢,大保也逐渐享受这种被尊敬的感觉。记得当年公公和他家族几姊妹都住农村时,大保每年回老家来必住公公家,就没去其他姊妹家住过。大保回来给几个弟妹家庭带的礼物是一样的,甚至还大包小包带很多家里不要的破烂回来先放公公家,再分发给其他姊妹。她一生节约,什么破烂都舍不得扔,不但不扔,还喜欢分发破烂给姊妹。其他姊妹只看到那些破烂被大包小包带入公公家,都在背地里妒忌公公不知道独享了大保多少恩惠。其实大保本身为人节约,给各家礼物也不重,而且考虑到公公家庭条件比其他姊妹条件好,一般她只有少给公公分东西的份。
公公那时不但要遭受其他姊妹的暗地嫉妒,有嘴说不清。还要贴钱帮大保维持脸面。公公给我说过有一年大保回老家,突然说她要招待所有姊妹家族成员聚会,一切由公公张罗。公公立刻通知姊妹每家说大保请客了,并买酒买肉买菜做好准备。那时大家都穷,请不起厨师,家族聚会摆了五六桌,全部由家族自家人炒菜。那时也因为大家太穷,难得吃一顿好吃的。他们听说大保请客了,一个个拖儿带母,尽量全家整齐来报道。不像现在,没有人会为了吃一顿饭想方设法来赴宴。炒菜的后人想着是吃大保的钱,等于吃公款,大手大脚用油,格外舍得放佐料。公公过后曾告诉我,他看到一个侄儿炒菜狠狠挖他一大勺猪油,他心痛又不好说得(他们老家当时都主要吃猪油炒菜)。热热闹闹的家族聚会结束了,众人吃得油光满面离去了,都感到这次大保够爽快大方。公公收拾残局,他垫钱买的所有食材最终还是花掉他的钱,大保只是嘴上说要聚会,过后没有补给他一分钱。他还不好意思向众人解释是他出的钱。其他人只感谢大保,并顺带猜测公公在承办这次聚会的采买中又得了不知道多少实惠。
大保平时没有回老家时,要办什么事情,只要一封信或一个电话(当时公公单位有公家电话),保证公公像接到圣旨一样扑爬跟斗,肝脑涂地照办。我所知道的比较典型的事例有以下几件事:
公公祖上是读书人,曾经流传一个玉圈下来,就是女子手腕上佩戴的玉镯子,由公公保管着。八十年代初农村都知道玉圈很值钱,传说当时要卖一千多元一只,当时公公月收入只有几十块钱。甚至有盗墓贼只为偷盗女性尸体手腕上的玉圈倒卖。大保写信回来要求公公把玉圈给她。公公二话不说,把玉圈送到大保家。自此大保绝口不提玉圈的事情,其他人也不懂,更不好问玉圈最后怎么样了。
有一年大保又写信要求公公给他买野生团鱼(就是鳖),说的城市里买的团鱼都是饲料养殖的。公公立刻花重金买十多只大团鱼回来养在老家农村大缸子里,要求二哥天天换水,他再抽空给大保送去。当时天气炎热,家里又没供氧装置。团鱼每天死一只,把二哥心痛死了,公公也心疼。过几天他又买长途车票,奔波几百公里把团鱼给大保送去。大保给了他团鱼钱和路费钱,至于死去的团鱼是否给了钱不得而知。
又一年,大保写信给他要玉米须须,(就是玉米尖尖上那些黄色软须须),据说中医观点认为这个可以治高血压糖尿病之类病,玉米须须在农村没人卖,公公又不辞辛劳到处收集很多斤,晒干,给她邮寄过去。
总之大保不管提什么要求,公公都尽心尽力去办好。大保也只找他提要求,因为公公有文化,会写信,能和她交流。而且公公一辈子虔诚报恩的心让大保很受用。加上后来大保供养过大哥复读一年,1990年给过600元支援二哥治病,又加深了公公对大保的感恩之心,他对大保越发毕恭毕敬,言必称恩人。久而久之,大保也真心觉得自己当初给公公的那个鸡蛋,真的有一个养鸡场那么大的恩情。直到公公和大保的晚年,他们之间又发生两件让我们家人不能接受的小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