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简单的手段,自然是将蓍草握成一束,松开,然后解读卦象。
七零八落的草茎散落在坐榻上,隐隐摆出了一个整齐的卦,但再一细看,便看不出什么来了。云瑶取过一片竹简,将卦象细细地描在帛上给扶苏看:“这是归妹。”
归妹卦,宜婚配,宜嫁娶。
小公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竹简上长长短短的图像,看了好一会儿,沮丧地低下头:“我不会。”事实上,他月前才刚刚开始习字,这些古怪又精致的图案,他一个都看不懂。
云瑶得逞了。她将榻上零零碎碎的蓍草拾起来,整齐地交还到扶苏手里,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便从最初始的周易六十四卦开始罢。”
相传伏羲作八卦,文王变八卦为六十四卦,故而占卜之事定。
她笑吟吟地望着扶苏,丝毫没觉着自己有什么不对。扶苏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了她很久,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于是接下来的日程便固定了。扶苏公子白天习剑夜里习文,偶尔一点闲暇时间,还要在新师尊的敦促下,老老实实地绘六十四卦。她从未听见过扶苏叫苦,也从未见过扶苏有丝毫的懈怠,不管是对那些垂垂老矣的学者,还是对待她这个半吊子师尊,都表现出了十足十的认真。
这对于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罕见了。
但扶苏却丝毫不以为苦。云瑶曾问他为何会如此执着,他睁着那双圆圆的眼睛,琉璃色的瞳仁里永远带着一丝悲悯的神情:“为何不能?我自纪事起便自己更衣用饭,为何不能?”
仿佛生来便该如此,恪守最完美的礼仪,接受最严苛的教育。
她忽然感到有点儿惭愧。自己三四岁大的时候,还只会窝在妈妈怀里撒娇,数着天上的星星玩儿。
不知为何,她从未见过扶苏的母亲。从她第一次贴身照顾扶苏开始,扶苏身边除了乳娘、宦官,还有两个贴身的宫女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人了。她曾猜想过到底是哪一位夫人诞下了扶苏,可惜迄今仍旧是一个谜。
秦王陆陆续续地又多了两个孩子,扶苏的个子抽高了一些,褪去了一丝婴儿肥,但依旧是万年不变的读书,习字,习剑,习御,认认真真地恪守着他身为秦国大公子的职责,没有丝毫差错。
只是在偶尔的时候,他还是会咬着被角,目光里隐隐流露出一丝落寞。
又过了些时日,扶苏的七岁生辰到了。
七岁,在这个年代意味着一道门槛。男女七岁不同席,垂髫之龄亦是七八岁的年纪。而让云瑶终于感到不安的是,秦王召集了他的大臣,下旨出兵,征伐六国。
先前高肃在王翦手下,不过是练练兵、动动武,偶尔清剿一下山里的匪徒,抵御一下北面的蛮族,尚未真正对六国动手。现在这支秦军磨利了爪牙,在王翦、白起两位将军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朝东面去了。
他距离她越来越远了。
云瑶夜里去见他时,他总会摸摸她的头,低低地笑。
甚至在某一天夜里,他甚至还在开玩笑,若非秦王心血来潮,罚她在宫里照看大公子,只怕还没等到他功成名就,她便已经披上嫁衣,不知嫁到哪里去了。
所以,从另一种层面上看,他还是蛮感谢秦王的。
云瑶自然毫不客气地啊呜一口,咬了咬他的肩膀,嘟嘟哝哝道:“哼╭(╯╰)╮。”
他勾起手指,轻轻刮刮她的鼻尖:“笨丫头,难道你要指望我去抢亲么?”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枕在他的胸前不说话了。他低笑着将她按在怀里,以指为梳,慢慢梳拢着她的长发。她闭上眼睛,含含糊糊道:“可是我想见你。”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含笑道:“乖。”
他也很想见她。
长久的思念并不会在每一夜的陪伴下消逝,尤其是在他独自行军的时候,在阴冷的山野里,湍急的河流里,一望无垠的旷野里,总会分外想念她的滋味。
今夜温香软玉在怀,一低头便能望见她的模样,但明晚等待他的,或许便是一次夜袭,一次守夜,又或是暗无天日的征战与讨伐,她不能跟在他身边,只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静静地望着他。
所以即便是一次相拥而眠,也是极为奢侈的。
所幸高肃并非常人。不管是在哪个朝代,他总有本事站在一个极高的位置上。
所以现在,即便是在行军半途的驻扎地,他也有资格单独分出一个小营帐,安置他的小姑娘。
云瑶伏在他的怀里,嘟哝了一会儿,便沉沉地睡过去了。外面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大概是秦军在巡夜,又大概是一只被惊飞的鸟儿。她如同先前很多个夜晚一样,安然地在他怀里睡去,周围充斥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声,沉稳且有力。
他睡不着,替她掖了掖被角,脑海里满是眼前的复杂局势。
“将……”一个声音在帐外戛然而止。他看见一个小兵掀开帐子,似乎是想要进来寻他,但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缩回了脑袋。
他抿了抿唇,将她小心翼翼地搁在被窝里,披了外衣起身,走到帐外。
刚刚那个无辜的小兵似乎受到了惊吓,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时不时探头往帐里看去。
他无奈地侧身,挡住了帐子的缝隙,压低了声音问道:“何事?”
小兵登时不缩脑袋了,支楞着身子站在哪儿,硬邦邦地说道:“王翦将军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