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最新网址:</b>“清明梦”虽然在网上被描绘得很美好,他在实际体验后却觉得很反感。如果是普通的梦境,即便是最糟糕最焦虑的噩梦,至少睡着的时候丝毫不必担忧第二天的工作,醒来的那个瞬间甚至能叫人感到幸福。而“清明梦”却完全剥夺了这种忘忧的幸福感,哪怕他又一次走在接近湖畔的路上,意识到自己已经睡着了,也还是没能忘记自己入睡前所烦恼的事情。
不能在这个时候睡太久,否则天黑了去医院只会更麻烦,老板可能还会因为他的失踪而报警。所以,他必须要尽快醒过来,先在屋子里找到零钱,然后去店里买笔——越是这么焦急地催促自己,他反而越是拖延着不想醒过来。干脆再去那个湖边看看吧。去看看湖对面的黑塔有什么变化?那只黑鸟还在不在?只要睡得更久一些,也许醒来时身体就自行恢复了,还省了去医院求助的麻烦。
不费多少力气就说服了自己,他索性把现实中的困境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地往湖边走。这次的梦境和往日明显不同——天完全黑了,满月正如燃烧发红的烟头,从中四散出紊乱的云流。正前方的天际线上没有霞光,却依然在微微发亮。那是种淡红色的、像被蒙在厚纱布底下的炭火所散发的光晕。他在行走中眯起眼睛,引脖高望,竭力想把前方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寒风迅猛,夹杂着盐粒状的白霜,吹得他只能把脖子缩回来。
现在这里有点像是冬夜了。绕过最后一片林木围成的篱墙,隔绝黑塔的幽湖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入目的情形使他惊得合不拢嘴,差点就转身逃回幽暗的林径当中。在他真的这么干以前,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喂,现在走掉的话,你就彻底没救了。”
他稳住心神朝湖面上张望。果不其然,说话的是那只黑鸟。它躺在距离湖岸不到三步的莲叶堆上,浑圆漆黑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他。如果是人类甚至猫狗摆出这样的休憩姿势,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只水鸟如此别扭地侧躺着,把一边的翅膀完全压在身下,他就只见过濒死的家禽做过类似的行为。
“对啊,我就要死了。”黑鸟说,声音里透出了虚浮的疲倦。
蔡绩怀疑地观察了它好一阵子,这才慢慢地向它走去。整个过程中,黑鸟始终无力地侧躺着,压在上方的细脚轻微痉挛。它的羽毛已变得稀疏无光,鼻腔周边流出带血丝的透明液体。那窄小的胸膛急促起伏着,显然是快呼吸不过来了。只是它的目光依然明亮锐利,没有任何失去神智而涣散的迹象。
如果是上次做梦时看见它这样,蔡绩一定会无情地发出嘲笑,可联想到自己在现实中的遭遇,他反而有了种同病相怜的哀伤。于是,他暂时忽略了湖面上极其明显的异状,在距离黑鸟最近的岸边蹲了下来。
“喂,你到底怎么了?”他试探着问道,“吃错东西了?”
“中转站耗尽了。”黑鸟说,“这个中转站就要到极限了。”
“中转站?你?”
“我是……接收点。”
黑鸟了无生气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道:“我是接收点。”
他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梦。如果这只鸟生病也是自己潜意识的作为,“接收点”这样的词就完全不知由来了。可听见黑鸟用小孩的声线这样说话,他也不免有点心软。抛开说人话这点不提,眼前这只鸟是还未长成的幼鸟,硬要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估计就只有八到十二岁左右。要是自己在那个年龄被告知会死,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吧?
“我是长不大的。”黑鸟镇静地说,“没有接收点能承受长时间的信号。中转站已经透支,所以我也要报废了。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的心头浮现出这句话来。过去两次梦境中,黑鸟那些叫人厌恶的举止在此刻似乎全都无关紧要了。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倒在湖面上奄奄待毙的并非一只异常镇静的水鸟,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幼童。虽说这只是梦而已——他一边不断跟自己强调着,一边还是犹豫着问:“你真的要死了?没有别的办法?”
“你也看得出来吧?现在,信号已经很差了。”
“那这座湖呢?今后就没别的东西住在这里了吗?”
“才不是。信号是不会长时间中断的。等这个中转站彻底停摆,下一个就会来接替。”
难道这片湖上还会跑来别的黑水鸡吗?他在心里想着,如果这样能说人话的黑水鸡在现实里真的存在,而且还有这么多只,简直就是个妖怪家族。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黑鸟忽然问他:“你在那座城市里,遇到问题了吧?”
“啊?”
“被排斥了吧?要是什么都不做,你的情况还会继续恶化下去的。”
难道你是医生吗?蔡绩真想这么反问出去。可就正像他一开始意识到的那样,既然黑鸟也是潜意识里创造的幻梦,自己跟自己斗嘴就毫无意义。对方之所以会说这种话,多半是因为自己心里对病愈的事也保持悲观态度。想明白这点,他只感到一阵颓然。而黑鸟依然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心声:“去医院也是没用的。要是找到错的医院,说不定还会提早送命呢。”
“你什么意思?”
黑鸟发出细细的、有点不怀好意的笑声。光是做了这点小幅度的动作,半透明的血浆立刻就从它眼眶周围淌了下来。那情形叫蔡绩胆战心惊,它自己却好像浑然不觉,依然用虚弱飘忽的孩童声线对他说:
“我,知道怎么救你哦。”
“……救我?”
“这里不是你的梦,而是我的,只要今后你还能到这里来。下一个我也会继续解答你的疑惑。但是,在那之前——我先告诉你怎样逃出去。”
蔡绩傻乎乎地重复道:“逃出去?”
“从小偷的梦里逃出去。”黑鸟说,它那一本正经的声调更加令蔡绩感到天旋地转,“现在的你被城市排斥了,对吧?”
他努力地消化黑鸟的话。如果说是疾病让他把所有人都看成怪物,那么反过来说,是外部世界把他排除了出去,似乎也可以接受。应该说,把责任推卸到了自身以外的主体上,听起来反而好过一些——大概这就是梦中黑鸟会采取这种说法的原因吧。
“……是。”
“那么,一定是遇到了小偷。有吗?”
“什么小偷?”
“奇怪的事情,有遇到吧?是碰到了什么人,然后才被排斥的?是遇见了谁,才到我这里来的?”
“能有什么奇怪的……”
眼看已经把否决的话说到一半,某个白天的记忆忽地闪回到他心里。头次出现做噩梦的现象,不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吗?
看到他呆滞的模样,黑鸟愉快地拍打起羽翼。因为已经虚弱到站不起来的程度,只有朝天那一侧的翅膀能够扇动起来。
“有的吧?”它期待地问,漆黑的眼珠不断眨动,简直像个在等大人表扬的小孩,“确实是有的吧?以前没有碰见过的人,让你觉得印象深刻的人。肯定出现了的。对的吧?”
他确实遇到了陌生人,但要说印象深刻却不尽然。此刻再去回忆那天的客人,遑论长相如何,就连穿着都记不清楚了。奇怪的是,对方的声音明明没有什么特色,却很鲜明地留在他脑袋里。那个总是兴高采烈、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议论着电影角色的声音,既不格外高亮也不特别低沉,只是很普通的年轻男性的嗓音而已。
为什么会这么牢固地留在他脑海里呢?现在想来,他隐隐明白了缘故:不管说到什么事,那个声音都透着一股虚假的热情,看似投入情绪,实则却置身事外。要说他记忆中有什么与之类似的腔调,大概就只有幼年参与邻居女儿的葬礼时,大人们在殡仪馆里嚎啕到嘶哑、伤心得捶胸顿脚,把石砖都跺得咣咣乱响,眼角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地哭诉自己的悲痛。没错,如今他知道那悲痛大半是做给别人看的,而那个陌生人的热情——也一样虚假得像是在演给虚空外的观众。
“……是那个人。”他不由地低语。
“就是那个人。”黑鸟说,“是那个人的错哦。”
这会是真的吗?在梦中无故提及的陌生人,充其量不过是一面之缘,却被指控是自己这场怪病的元凶。假如自己还有理智的话,就该知道这又是潜意识在寻找借口,就像老家的人总把厄运怪在祖坟的风水,或者是某种蓄意诅咒上。可是,即便不断对自己说这样很不好,黑鸟的话却还是一字一句地钻进耳中,引起他内心深处的疑窦。
“那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是尾巴。”
“尾巴?”
“嗯,蛇的尾巴。会唱歌的尾巴。吸引小动物靠近的那种。”
可能说的是响尾蛇吧。对于这种只能在电视上看见的蛇类,他并不了解其具体习性。听到黑鸟这样说,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却是幼年时代看见野猫伏在山垄间,对着树枝上的麻雀发出一声声娇脆的鸟叫。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猫能否发出那种声响。有时他甚至会想到那些流传在乡间的故事——既然野猫能够像鸟一样鸣唱,会模仿人话的黄鼠狼搞不好也真的存在。可是,就算真的有,那也只是牲畜本能的行为而已,世上绝不可能像“美女蛇”那样装扮成活人的精怪。
“为什么不行呢?”黑鸟问。如今它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跳来跳去,他才得以看清楚覆羽之下嶙峋干瘦的躯体。黑鸟的确是快要死了,那双黑睛渴望地眨动着,再也没有过去傲慢险恶的态度。它这天真而无助的样子,使得蔡绩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对它的亲近与同情。他几乎忘记了此刻湖面的异样,又俯下身尽量靠近黑鸟所在的地方。
“我不认识那个人,”他有点结巴地解释道,“我只见过他一次。”
“那么,就去找呀。要尽快去找。”
怎么可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连长相都忘记的人?如果对方有明显的特征也就算了,可无论怎么回想,那都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大学生。哪怕在大学校园里跟对方擦肩而过,他也不可能认得出来。更何况,他如今看见的面孔……
“声音,记得的吧?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很难忘吧?”
“可我现在听到的声音都……”
“那个人不一样。”黑鸟极有信心地说,“那个人的声音是藏不住的。”
“你的意思是,我还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