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詹妮娅对所有恐怖故事里所讲述的细节都半信半疑。可疑之处是关乎于特殊性的,比如人类的遗骸与油脂拥有不同于其他动物的极端恶臭,或是能让一个大胆的人吓得晕厥。不,她相信有人会在看见尸体时吓得发疯,可那并不是尸体做到的,而是尸体所暗示的危险做到的。
一具不暗示着危险与痛苦的尸体是不会叫人害怕的。比如说告别仪式上的尸体,或是精细处理过后放在标本瓶里的尸体。詹妮娅参加过她祖父的葬礼,那睡在百合与雏菊中间的面孔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祖父的仪容已经得到了精心的整理,尽管和生前看上去仍然非常不同,就像一个按照她祖父模样做成的石膏像假人。
詹妮娅从来没有真的见过横死之人的遗体。她只在一本马尔科姆藏起来的相册里看到过。它被巧妙地贴在工作室最角落的抽屉背面,并用一层和抽屉颜色相近的薄木板挡住。或许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詹妮娅发现,可是詹妮娅早就在念高中以前就知道了。她偷偷地调查过那相册上唯一的署名,甚至还找到了他与马尔科姆在年轻时代的合照。卢卡·贝克在失踪前是一名战地记者。能在网上找到的关于他的信息不多,似乎这个人在四年前就没有了音讯。
在贝克留给马尔科姆的相册里,詹妮娅看到了战乱、难民,以及人的残骸。那些战乱造成的伤口根本不是客观文字所描述的那样,没有圆圆的小弹孔或是穿过胸口的血迹,而是纯粹的毫无怜悯的暴虐,是人们对炼狱的想象的源头。那种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告诉你相片中的人死了,而是告诉你人可以这样被杀死。你的同类可以,那么你也可以。
贝克给马尔科姆的最后一封信就藏在相册封面的夹层里,上面沾着火药与铁锈的气味。信中的内容充满了不祥与怪异,似乎贝克正处于一种危险而匆忙的处境里。他要马尔科姆别来找他,永远都别去找,而如果有陌生人找上马尔科姆,那就留意它们在强光下的样子,因为“它们会融化”。
一次次目睹炼狱风景也许对卢卡·贝克的精神造成了严重损害,甚至产生了恶鬼缠身的错觉。可是如果这世上的确存在着常识以外的事物,贝克也可能真的看见了幻觉以外的什么东西。詹妮娅试过对马尔科姆旁敲侧击,她父亲却只字不提,这几年以来也从未有可疑的访客拜访过他们家。卢卡·贝克的那句话只偶然出现在詹妮娅被噩梦惊醒的混沌时分——它们会融化。
会融化。就像雪遇到开水。就像人体遇到铁汁。卢卡·贝克的用词微妙地引人遐思。如果他遇到的是人们在流行故事里常说的吸血鬼,他就会用“焚烧”、“净化”之类的词,可是“融化”令人想到的是寒冷的事物。
“你觉得冷吗?”赤拉滨说,“我看你在发抖。”
詹妮娅的思绪在那瞬间已经走出了很远,把她那具湿透了的血肉之躯孤零零地丢在海上,如雷霆电光般奔回雷根贝格旁边的树林。未曾谋面的卢卡·贝克在她耳边念着那封遗信。它们会融化。“它们”。在那些不曾被人类的生活秩序所统治的地方,在那些眼睛与镜头捕捉不到的地方,是否怪诞才是世界的常态?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撕裂了,同时生活在两个地方,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她是遭遇了一次噩梦般的海难,可是同时她也在床上沉睡着,做着混乱浑浊的梦。她在经历充满惊怖的一生,可同时又过着极其平淡寻常的一生。现实已经无关紧要,眼前所见的不过是在宇宙中漂浮的微毫幻象。
她想到了她的老哥。生活是不真实的。是充满撕裂与伪装的。目睹双重的现实而佯装自我谐一,那正是疯狂的前兆——那是非洲之旅的前因吗?那又能在热带雨林里找到什么解决方案呢?
一片炙热盖在她的额头上,那是赤拉滨的右手。他用他粗糙而又高热的掌心探了探詹妮娅的脑门,又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在确认她是否被刚才的事吓傻了。
“还好吗,瞭头?”他问,“你还能坚持吗?或者你需要先睡一小会儿?我保证你睡觉时什么都不会发生。”
詹妮娅摇了摇头。她仍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种隔绝现实的疏离感,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休息。把眼一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放任思想逃离到梦幻朦胧的阴影里,那不是她做事的办法。
她不动声色地用指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叫她明白自己现在过的究竟是哪一种生活。来吧,不管这是个什么鬼状况,现在就从手边的第一件事开始行动。
“我没事。”她说。那就像是一个咒语,让她重新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丢掉了那个跟玩具似的手动充气机,直接用嘴巴把游泳圈吹好,然后递给赤拉滨。在这过程里赤拉滨没有插手,只是打量着她。
“这对他够用吗?”詹妮娅问。
“我看是暂时找不出更好的了。周,你怎么说?”
“这样就可以了。”
周温行的声音从詹妮娅脑后传来。从声音的位置判断,他仍然停留在海中,可是詹妮娅并没听见划水的声音。出于一种本能,她不敢回头去看那个从鲨鱼嘴里爬出来的人——还能把他称作是人吗?她的确看清楚了全部的过程吗?
“咱们得用这堆好心人送的材料想想办法。”赤拉滨一边说,一边把游泳圈抛过詹妮娅的头顶,“别担心,扎筏子这事儿我是很擅长的,让我一个人就能搞定。可是周,你玩的这一手可把瞭头吓坏了。你不打算道个歉?”
“她不是被我吓坏的。”
“我没有吓坏。”詹妮娅说。她终于转头去看那个留在海里的人。
周温行像先前的阿尔戈一样竖直地停留在海中。他的半截身体都藏在浪涌之下,无法判断是什么托住了他。可是,任何一个懂得踩水的人只要看看他紧贴着身体下垂的手臂,还有丝毫没使劲的笔直姿势,就会明白他绝不是在游泳。他根本是站在海里,站在一片时刻变幻的水体之中。他就像是个水鬼,詹妮娅心想,要是他的皮肤突然变得发白肿胀,并且用尖尖的指甲和牙齿扑过来咬她,她也不会觉得过于惊讶了。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周温行没有什么变化,他甚至冲她礼貌地微笑。如果他的这些行为还不够叫小孩子在夜里大声啼哭的话,那他的右臂就又把他往活尸的形象上推了一步。那条右臂大体还在它的位置上,可是,詹妮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伤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造成的。鲨鱼的胃液?或是阿尔戈做的某种恐怖之事?当她盯着那条红色的、轮廓模糊的手臂看时,卢卡·贝克遗信里所用的那个词又出现在她脑海中融化。不是烧伤,不是腐蚀。不是病变。融化这个词真是再恰当也没有。
“你怕血吗?”周温行说。他询问的声音很平静,并不像是明知故问的恐吓。
“不怕。”詹妮娅回答道。她又低下头去看浸没了周温行下半身的海浪。她似乎看见那片水域比别的地方更黑暗一些,但也可能只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
“好极了。”赤拉滨说,“你们俩都待在那儿别动,让我把这堆材料处理处理。别担心,这玩意儿很好对付。”
有那么一会儿詹妮娅觉得赤拉滨是在开玩笑。她的确也想过要做个竹筏子逃回岸上,可那与其说是计划,不如说是一种绝境中的自我安慰。她从来没做过筏子,而观察马尔科姆的工作使她明白许多手工活儿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要在岸上扎出一个竹筏没准都要花她一两天的时间,何况现在连劈刀和绳索都没有。要是他们扎出来的东西一落水便散架,詹妮娅一点也不会惊讶。
可是,赤拉滨对于这个工作显得自信满满。他干起活来也的确利落得像个庄稼汉。他把那双红通通的粗糙手掌轻轻地在防水布上抹了一把,就像变魔术那样从里头抽出一根竹子来。竹子足有詹妮娅的手臂粗,光是抽出来就足够费劲了,可是赤拉滨做这件事时,詹妮娅甚至没觉得身下的竹堆有太大动静。然后赤拉滨把那根竹子竖起来托在掌心,简直就像只蚂蚁直直地顶住了一根火柴棍。詹妮娅因他露的这一手而惊奇万分。要不是环境不合适,她简直想给这个红皮肤的怪客鼓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