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大了?”
“大概三十多。”
司机透过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带着点称赞意味地说“看着不像。”
“喜欢穿得年轻点。”罗彬瀚说,“不过也跟不上潮流了,我可是去外头待了——前面怎么了?”
司机咒骂了一句。一辆摩托车从拥堵的路口中央闪出来,敏捷地贴着他们前一辆车的后尾穿了过去。他们的车及时刹住了,可这行径依旧令司机暴怒如雷,打开车窗朝外头大吼大叫。
“真是不要命!”他气冲冲地说,“这些送外卖的!撞死了都是自找的!”
罗彬瀚探头朝窗外的街道看了一眼。
“这附近倒是有不少饭店。”他说,“我已经不认得了。”
那辆违规行驶的摩托车把司机彻底惹恼了。他在剩下的路上不断地提起非机动车惹出过的麻烦。
“几个月前这儿就死过一个。”司机说。
“开摩托的?”罗彬瀚漫不经心地问。
“听说是。脸都剐没了。”
“整张脸?怎么回事?”
“这谁知道!”
“是撞上了别的车?还是只有它一个出事了?”
“谁碰上这死鬼真是倒了霉!”司机依然怒气冲冲地说。
罗彬瀚悠悠然地把脑袋搁在窗户上,朝另一边的周雨瞥了瞥。他敢肯定脸对窗外的周雨早已脱离这些无聊琐碎的闲谈,进入到某个神游之境里去了。
“你想跟我去学校那儿看看吗?”他问周雨。可是没有回答。罗彬瀚稍稍挪过去看了看,发现周雨实际上是睡着了。
“看来你是挺忙的。”罗彬瀚嘀咕着说。他注意到周雨在睡梦中还皱着眉,竟然露出一种有点像是讥诮的表情。那表情让他想起了周妤——据说生活在一起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像,人们管这叫“夫妻相”之类的。不过罗彬瀚不敢肯定是否确有其事,他是永远也不会像荆璜或莫莫罗的,无论他还能在寂静号上留多久。
下车的时候他把周雨叫了起来。“你睡得真死,”他说,“做梦了?”
周雨木然而飘忽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好像还没认出他似的。罗彬瀚不禁寻思这二十分钟的睡眠究竟能做出多漫长的梦来。
“……梦到了工作上的事。”周雨缓缓地说。那口吻让罗彬瀚深感同情。
他们在小区附近的餐馆里吃了晚饭。罗彬瀚又问周雨是否想一起去以前的初高中转转。周雨看上去没什么兴趣。这并不出罗彬瀚的意料,他脑袋里还响起了初中班主任的声音成绩好的学生不大喜欢回首前尘,他们很少想起去看望以前的老师,而对学生时代念念不忘的总是那些问题学生。
“别回头。”罗彬瀚说。
周雨疑问地看向他。
“没什么……我晚上想出去走走,看看街上的变化。也许我会晚点回来,记得别把门反锁了。”
“小心。”周雨简短地应答道。不过他并没说明要小心什么,这只是句礼貌的告别语。
他们就在餐馆门口分别。罗彬瀚以消食慢步的姿态朝着商区的方向溜达过去。天已经黑了,街上的人还是不少。他把双手插在兜里,观察每一个路人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张同类的面孔了。这些面孔是如此相似,在路灯的照耀下是没有颜色的——不是苍白或枯黄,而是些没有色彩的虚影。不知为何,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大概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去笑。他同样也没有发现一张特别悲伤或绝望的脸。有些人是无聊的。有些更像是疲惫。有一次某个男人只顾低头看手机,差点在转角撞上罗彬瀚。在那瞬间罗彬瀚借着手机的光看见他嘴角弯曲,露出兴奋的神态。可是当他抬头看向罗彬瀚时,那股独特的神态也就即刻消失了。他平板的脸和其他路人一样空乏无聊。那反应令罗彬瀚感到仿佛是自己侵犯了对方的隐私,是他偷窥了这个男人表露出生物特性的时刻。
“对不起。”对方含糊地说。视线已经从罗彬瀚肩膀上越了过去。
“没事。”罗彬瀚轻松地回答。他心想如果自己是个刚刚逃离现场的杀人犯,脸上还沾着受害人的鲜血,那对方也是不会注意到的。而对方刚才正痴迷的又是什么?一场球赛。脱口秀节目。搞笑电影。色情录像。没有什么答案不可能,他并不想去求证。
他开始往更热闹的地方走。这本就和他的目的地一致,可是现在又增添了别的用意。他渴望看见别的什么东西。火焰或是灯光。色彩与香味。当然还有声音。最好有笑声和吵闹,才能证明他并非是走在一个粗糙的布景里,不是活在旧电影的黑白胶卷上。水泥路面是干净的,他却越走越觉得吃力,如同正身陷泥泞之中。他吸进肺里的空气寒冷又呛人,似乎掺着数不清的灰尘与冰晶。他不可能因为这几步路就觉得疲惫,可他的确感到累了。尘世!这个词如有魔力。只要置身其中,就会满面烟灰、风尘仆仆。
闹市区近在眼前。在那片霓虹灯光中,他的确捕捉到了他想要的声响。出现在这儿的面孔更像是活人。他们会对着橱窗张望,也会对路过的罗彬瀚作出些反应。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时,罗彬瀚觉得自己像只逐渐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蜥蜴。环境温度上升了,他的身躯与头脑也就迅速地适应环境,保持一种让人觉得他十分合群的姿态。他的脸上挂出和周围相似的放松畅快的表情,冲路边吐舌头的宠物犬吹吹口哨,又抓住差点落到扶梯外的气球,把它还给那个惊叫的小女孩。当他这么做时,那女孩非常高兴,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他心想她应当过得不错,要么就是他演得很好。俞晓绒这么大的时候从不会用这样的表情看一个成年的陌生男人。她总是有一股精明警觉的劲儿在。真是人小鬼大。可是话又说回来,在某方面精明过头也许会导致在另一方面糊涂透顶。他总是时不时地担心她。当他在寂静号上时,这种担心被暂时遗忘了。现在他却找回了这种思绪,并且发现它丝毫未曾减轻。那些梦魇。那些恶意与潜伏的阴影。尘世!
“小心。”他心不在焉地对那小丫头说。
小女孩和她妈妈走开了。罗彬瀚依然盯着那个鲜艳的橙色气球,似乎想确定它不会突然爆炸。他又听见一阵小孩的笑声,于是转头去寻找。在快餐店的玻璃窗后头,他一下看见了五六个大概在小学年步龄段小孩子。他们全穿着不一样的衣服,由一个年轻女孩带着。她的年纪绝不应当是这么多孩子的母亲,罗彬瀚觉得她更像是老师或保姆。
她保持着小学教师式的亲切的笑容,然而难掩眼角的疲倦。要一次性看管这么多孩子肯定相当不易,透过落地的玻璃窗,罗彬瀚能看见她在桌子底下悄悄舒展双脚,把脚后跟轻轻抽出窄狭坚硬的皮鞋,再不情不愿地塞回去。
他觉得这一幕有些好笑,可是偷看显然并不礼貌。当那位疲劳的年轻保姆看过来时,他迅速地别开视线,佯装自己一直在研究他们头上的新季产品广告牌。他本以为这足以使他摆脱嫌疑,可是那年轻保姆仍在盯着他。她是觉得他形迹可疑?罗彬瀚没法再装作看不见了。他只得跟她对视,打量她大致是鹅蛋型的脸孔,稍有些短宽的下巴,眼角有轻微斜吊,使她在青春美丽中带着一丝强硬。可是她精致的齐刘海与娃娃领衬衫却显得很乖巧,更像是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学生会穿的衣服。
罗彬瀚很确定这个年轻女孩不是自己那众多亲戚中的一员,至少不是在他认识的范围内。可是她盯着他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不是对潜在危险的怀疑,不是对陌生骚扰者的嫌恶。那是一种在回忆和辨识着什么的眼神。
他肯定让她想起了什么人,不管是不是他本人。意识到这点后罗彬瀚立刻准备离开,他甚至看见那年轻保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是她并没有真的从店里走出来,而是满脸震惊地留在原地。她的样子叫罗彬瀚也觉得吃惊,差点就拔腿逃跑。紧接着他注意到了自己的误解——她不是在看他,而是他身后的什么人。
罗彬瀚扭头朝后看。他身后全是刚从扶梯上来或下来的人,至少有几十个人可能是被注视的对象。然而罗彬瀚觉得自己好像只瞧见了一个人。一个把周围声音与色彩都吸收掉的黑洞。当他看见那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背影时,穿梭于周围的人群的确又变成了透明稀薄的幻影。她披散的黑发只到后背下部,却在罗彬瀚眩晕的视野里无限地向下延伸。一架闪耀着奇异晶光的黑色悬梯,朝着不可知的深处滑落。
他跑了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在他真正触及对方以前,她已经先一步开始转身。流畅轻盈得好似旋舞。罗彬瀚在刹那间好像看见高中时代的周妤在和他跳交际舞。一个临场呕吐的舞伴。一次让旁人大跌眼镜的救急。她在舞曲中回旋。回旋。回旋。好像并没有什么舞伴。她至今仍在孤高地独自回旋。
“罗彬瀚?”披散着头发的陈薇说。她的神态平和可亲,眼睛却冰凉可怕。
“……陈薇。”罗彬瀚说,“我有点事找你。”
陈薇的眼睛依然没有变化,像是两块镶嵌上去的人造物。她脸上的其他部分却浮现出真切的惊讶。
“找我吗?”
“我们换个地方再谈。”罗彬瀚说。他还不完全清楚自己在逃避些什么,但却十分果断地抓起陈薇的手臂,冲向通往下层的扶梯口。身后并没有谁叫他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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