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7 裁决(上)(2 / 2)

人的政府。她当时的观点是一种基于儿童天性产生的,相当朴素和严苛的公平观死亡应当是生命所能得到的最平等的事,是清算善恶与展现公道的时刻。可没有任何一种关于死后的说法真正叫人满意镇上的神父认为,早夭的婴儿与诞生于公元前的圣贤都不得不落入灵薄域徘回,甚至是在炼狱里受苦,直到所有的罪愆洗尽,因为他们未曾有幸得到圣子的点化——于是她问她老哥那么生在东方世界里的原始人又怎么在地府中找着自己的位置?他们如何认同那些后来者成为这块地盘的领袖?用什么标准来选择阎王和鬼差?以及,假如人们能用生前的功绩、名声和地位来博取死后的地位,那就说明阴世的社会结构完全受阳世影响,两个世界的价值观总是保持接近,并且死人们也会更愿意让和自己时代相同、价值观也更近的人来当阎王。不管怎样,她可不乐意在死后还要被一个穿着长袍、操着古语的老头指手画脚,用那套从未经她同意过的古代规矩来教训她对错。这和神父对待公元前的圣贤一样毫无公平可言。她不能忍受带着这种不公平的生死观上床睡觉,除非她老哥能给她满意的解释,或者承认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不许找借口熬夜。她老哥在床边说。天啊,我的阎王就是你!

詹妮亚在黑暗中吃力地翻身,心想如果她非得去所谓的炼狱或者阴间,甚至是那些给更邪恶的人准备的地方,那么留在这儿也算不错。这个丧气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旋即就被抛开了。她发觉自己的脸颊贴着冰凉且有花纹的地板,那花纹攒密而浮突,如同万寿菊或绣球花。詹妮亚顿时就意识到什么地方会有这样的地砖——她肯定是躺在皮埃尔小姐的厨房里!

她骨碌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指摸向墙面,沿着冰箱摸到了门边的电灯开关。视野倏然变得雪亮,她的头脑里也似划过一道闪电,想起自己是如何被丢进了这栋屋子里她当时是想要往家里跑的,可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脚,接着——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拽得跌倒了,更像失去了重量,天旋地转,最后是来自背部的勐击。这其中或许夹杂了她老哥的喊叫,或许只是灌进她耳朵里的风声。她不能辨别出来,因为当她摔落到黑暗的硬地上时,后面的记忆便中断了。她猜想自己准是短暂晕厥了过去。

看来她是被盖德·希林用某种方法从街道直接丢进了皮埃尔小姐的房子里。而既然她的嵴椎骨没有断成几截,她猜测自己是穿过门窗而非墙壁进来的。她把头探出厨房,看见玄关处大门洞开,感到自己后背发疼。从前她就觉得昂蒂·皮埃尔家的门锁有点松动,而她今后再也不会抱怨这件事了。

她在厨房里站了几秒,因为后怕和疼痛而难以集中精神。但旋即她又从呆滞里挣脱出来,意识到屋子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骚乱的声响正回荡在室内,她屏息分辨,察觉动静源自于楼梯上方。

如果不是一只私闯民宅的豹子正在皮埃尔宅里大肆破坏,那么就是有什么东西在二楼上激烈搏斗。在短短十数秒里,詹妮亚分辨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软质的重物坠地、桌椅翻倒、碎玻璃或瓷片被碾压、门扉因勐撞而开合。她依稀听见了几声急促的脚步,但无法由此来判断人数。没人说得清理由,可昂蒂小姐太喜欢在房间里铺厚地毯了。

詹妮亚竖起耳朵聆听着,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她发觉尽管楼上的噪声如此激烈,其中却没有任何一种足够可靠——可靠到能被准确认定是活物发出的——没有喘息、呻吟或是咒骂,使得这一切宛如是在闹鬼。那其中可能有她老哥发出的动静,但……她觉得咬紧牙关不是她老哥的风格,他向来是那种生死关头也管不住舌头的人。

细小的寒意从詹妮亚的后背爬向脖颈,就像许多小冰虫正想钻进她的脑壳。厨房里的明亮使得外头更显漆黑,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如同生死

。詹妮亚用不断动摇的理性提醒自己,尽管留在篝火边提防野兽是人的本能,眼下的场合里却不适合留在明处。而且,她不能抛弃她可能已经变成哑巴的老哥。

厨房的料理台角落有一座挂壁式刀架,里头只插着一根孤零零的汤匙、一把叉子和一双长得过分的快子,却塞着满满当当种类繁多的刀具。詹妮亚悄没声息地走过去,犹豫着提起那把最为醒目厚重的剁骨刀。她只掂了掂它,又把它放回原位,转而抽出最角落里的长刀。它理应是把面包刀,但比市售常见的面包刀还要更厚长。詹妮亚曾目睹昂蒂·皮埃尔用这把刀来锯冻得死硬的鸡肉与脆骨,轻松得就像在切开黄油。那可能大半要归功于昂蒂·皮埃尔本身,但她也一直相信这刀质量很好。

此刻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握住它,试探着挥动了两下,发觉刀柄的配重远比外观要合理。她觉得自己就像拿到了一根轻质的甩棍,长刃灿亮如新,边缘排布细密的锯齿。这样的锯刀既能让她和危险拉开距离,又不会沉重到容易脱手,就算在没法腾挪发力的地方也能派上用场。她认定已做出最好的选择,就握着它慢慢挪出厨房,正要循声走向楼梯口,二楼的动静却骤然消失了。

万籁俱寂,只有屋内电器运行时发出的轻微噪鸣叫。压抑的黑暗中潜伏着危险,但詹妮亚这时已经踏出了厨房。她决心不再回去,而是屏息走到厨房灯光照不到的死角,在那里观察二楼的情况。不像整天要担心小孩或老人的邻居们,詹妮亚从未见过皮埃尔宅的任何角落设置过夜明灯,但楼梯拐角的平台上却有一扇小窗。百叶帘没有关紧,被切碎成一道道的月光落到低处的楼梯上,好像台阶本身长出了瘢痕状的纹理。

詹妮亚目不转睛地瞪着那片光源,看见无数尘埃在一片比黑暗更寒冷的钴蓝色中飘舞。她的头皮刺痛发痒,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空气在不安地震颤,也从未像今夜这样相信鬼怪真实存在。它就在那里,在楼梯上的某个房间里。但她仍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上去,或者掉头逃离这座宅子。

出来吧。她在心里说。就算你真是魔鬼,也让我看看你长了个什么德行。

二楼走廊的深处有了动静。那是一个人穿着鞋子轻轻落步的声音,并且两只脚的轻重有所不同。詹妮亚的心勐跳了一下,想起她老哥的脚受过伤。她忍不住朝前探了探身子,想看清从楼上下来的究竟是谁。可是在她看见任何活动的东西前,一个缓慢的声音自暗处传来「这么说,你已经醒了。」

詹妮亚感到自己的头皮触了电,心则像铅块那样直直往肚子里坠。她认出了那个用德语跟她打招呼的声音,同时明白自己躲在客厅角落里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她把握着刀的手背到身后,慢慢从藏身处踱出半个身位。

楼梯上方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地响着,紧接着盖德·希林那张傲慢的面孔从黑暗中浮现,刻意停留在散发钴蓝色光辉的小窗前。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客厅,面孔直对着她。詹妮亚看见血污水覆盖了他的额头与小半张脸,那个隐隐可见美人沟的下巴上有着全新的淤青,就连月光披照的肩膀上也正微微反光——血。全都是鲜血。他的上半身沾满了大量的血,而幽蓝的月光使它们看上去分外诡异,犹如披着一身濡湿的鱼鳞。

詹妮亚出神地盯着他,几乎忘了恐惧与防备。直到察觉盖德·希林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创口以后,她问道「我哥哥在哪儿?」

「哦,他死了。」盖德·希林说,「我刚刚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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