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瞬间心痛(1 / 2)

邂逅,逃离

咖啡店里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手臂支撑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目光悠远而淡定,有点发皱的白色衬衫,黑色的条文粗布裤子,细长的高跟鞋,她叫文倩,来自遥远的北方城市,我安静地坐在她对面,还回来吗,我说,不回来了,我会枯萎在这里,然后死掉,所以我要离开。谁也不知道这个素面示人的女孩的故事。除了我,因为我们曾经相爱。

蓝色调的酒吧

认识文倩的时候是在一家酒吧里,我是一家软件公司的人事部主管,因为人事调度上的问题心情很差,我开车去的地方是靠近淮海西路的一家小酒吧,很冷清很干净,酒吧四周的墙壁上挂着不同时期的旧照片,整个空间大部分是蓝色调,角落里放着缓慢的,低沉的大提琴曲,是比较流行的以回忆为主题的酒吧。

我看到文倩的时候她正漫不经心地晃动着杯子里的红酒,酒在杯子里出现漩涡的时候一饮而尽,重复动作,脸上因为酒精的作用微微泛起了红晕,桌上都是因为晃动洒出来的酒,玫瑰色的液体沾湿了一小片袖口,像新鲜的血迹,白衬衫,旧牛仔裤,光脚穿凉鞋。我一直对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的女孩保持距离,因为一个拥有太多回忆的女人,内心是深邃不可琢磨的,是寂寞的,我是一个平凡得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回忆的人。

我大声地要了威士忌,声音在这冷清的房间里,被放大,再放大,文倩看向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一个歉意的微笑过后,文倩的嘴角微微上翘,脸上出现了浅浅的酒窝,头发梳向两边,露出大大的脑门,后面扎个马尾,黑色的蝴蝶发卡,不施粉黛,素面示人,是个外表平凡,干净的女子。

然后,我们交谈,大部分时间是我在讲话,文倩只是在一旁晃着酒杯看我,然后在关键的时候给个必要的评论,我抱怨我的工作不顺,我述说我少的可怜的回忆,文倩举着酒杯透过红色的液体看我,你是一个幸福的人。

她请我喝酒,我送她回家,互留了号码和QQ,接下来是日复一日的工作,没有任何新鲜的事情发生,我们天天在QQ上见面,但从不聊天,她说她讨厌这种方式的交谈,但还是会挂上一整天,因为这样才不会感觉自己被世界遗忘,我说,你是一个寂寞的人。

寂寞的雪

一年的工作就要结束了,大街上已经出现了不少新年的气氛,一个上海少有的下雪的天气,雪是一个会让人内心平静的东西,漫天纷飞的白色精灵,当他们纷纷坠落下来的时候,却是那么的平静,安稳。街上有恋人相拥在一起,享受这种短暂的浪漫,因为谁也不确定下一刻将会拥抱谁。

一天晚上,文倩给我电话,请我吃饭,我提前结束了工作,驱车回家换了件大衣,围了条白色的围巾,然后直奔约好的那家烧烤店,白色的针织帽子,红色的羽绒服,蓝色棉布裤子,球鞋,恩,像个中学生,我说。回答我的还是那个淡淡的笑,一直觉得这种笑很特别,习惯了那些不加任何掩饰的放肆的笑。有烟吗,她说。有,我点了一根给她,我们两个开始吞云吐雾,烤肉发出嗞嗞怪叫,很少的语言,微微发蓝的眼睛,看不见底,却恍惚看见无穷无尽的悲伤,然后灵魂不断的沉下去,沉下去。

我们都没有回家,我们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走路上,我陪她逛了很多的店铺,那里繁华喧嚣,文倩突然凑过来对我说今天她很开心,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市民广场上有人燃放烟花,烟花夹杂着雪花漫天的飞舞,一大群人围了过来,白色的雪,黑色的夜,绚烂的火花,交织在一起,文倩像广场上其他的情侣一样依偎在我的怀里,嘴角微微上扬,温情而甜蜜,此刻我的心情亦如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复杂而没有方向,不知我们这样拥抱在一起多久,烟花灭了,人群散了,只有那寂寞的雪花独自飘零,文倩突然温情地看着我,萧华你会不会也像那烟花一样,在我的生命里绽放出最灿烂的花朵,然后渐渐消失,留下无尽的思念和无尽的黑暗。

世界变得无声,任何事物一瞬间定格,雪花也凝结在了空气了,像是天上的繁星,伸手可及,黑色的夜空像是黑色的潮水,我在水底挣扎着向上,身体却越来越沉,文倩的面孔倒影在水里雪花是冬天的精灵,是苍凉的冬中唯一活跃的细胞,而在这种活跃的气氛下我与文倩恋爱了一切恰到好处,浪漫的雪,凉凉的空气,漆黑的夜,仿佛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夜晚,我们挤在一起,在我的单身宿舍里,我们用毛毯裹住全身,仿佛黑暗中有无数黑色的眼睛,在悄无声息地窥视,我们把自己裹在黑暗的阴影里,拥抱对方,亲吻,抚摸,呻吟,我们仰躺着盯着天花板,文倩要我说爱她,我沉默,然后她要我说爱她,我说,我爱你。我们鼻子挨着鼻子呼吸着对方的空气,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爱的人,现在却这样轻易的爱上一个还算陌生的人,我们是这样的直白,这样的赤裸,我们恣意地放纵着情感,像闭着眼睛开车,把命运放任在死亡的边缘,彼此在寂寞中吞噬着彼此的灵魂。两个寥落的生命,终究开出了花火。

可是美丽的烟花总是短暂的,灿烂过后留下的仍然是无尽的空虚和寂寞,烟花散了,文倩走了,我坐在墙角的阴影里抽烟,沉默,就像小孩得到了心爱的玩具又突然丢失了一样。

幸福只是一瞬间。

两个月后

在车里,我找出文倩的号码,删掉,车窗外,两个身影,文倩,一个陌生的男人,相拥,此刻所有东西都变得支离破碎,就像刚想沉沉地睡去却发现外面早已阳光灿烂,我好冷,我驾车离开。

一年后

又是漫长的冬天,上海,没有下雪,一个陌生人的短信,约好在咖啡店。

咖啡店里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手臂支撑在桌上,双手托着下巴,目光悠远而淡定,洁白的衬衫有点发皱,黑色的条文粗布裤子,细长的高跟鞋,她叫文倩,来自遥远的北方城市,我安静地坐在她对面,还回来吗,我说。不会的,不回来了,我会枯萎在这里,然后死掉,所以我要离开。谁也不知道这个素面示人的女孩的故事。除了我,因为我们曾经相爱。我们相爱过吗?相爱过。多久?好像是一瞬间。

最后,她走了,去了一个她没有去过的城市,我没有挽留,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城市,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或许每一次的离开就留下另一个人的破灭的梦想,一个支离破碎的爱情。

萧华你知道吗,我有一个伤口,隐藏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它让我向往又恐惧那所谓的长久。原谅我。

无人知晓他的过往,但可以想象曾经受到的创伤,无法愈合的伤口,汩汩流出玫瑰色的血液,她需要爱情来弥补伤口,却永远也看不见底,她害怕伤害,于是一次又一次的邂逅,逃离。

没有背叛,没有原谅,因为一切,只是瞬间。

嗅玫瑰芬芳的男人

有一个同事,看上去老实厚道,对他的妻子也很好。他每天下班后都会捎一大把青菜回家,在厨房里叮叮当当一阵子,便端出一盘翠绿养眼的美味佳肴。久而久之,她习惯了他每天捎回来的青菜。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有一个情人。那女孩是一个优雅时尚的丽人,非常爱他。我们常常打趣,问他对女孩施了什么魔法,起先他不肯说,被我们逼急了,他说,不过是常常送她一些玫瑰。

想想玫瑰,尽管世俗但却美丽,哪怕花枯了还留有余香。这样的浪漫,有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住?

有一天,那女孩在街上偶然碰见他,他从菜市场里挤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青菜,狼狈却不失风度。看到她,他尴尬地笑了笑,唯唯诺诺地解释说,她没有青菜,吃不下饭。她知道他说的是他的妻子。

悲伤像潮水一样渐渐袭来。她呆在那里,心中绞痛。她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细心的男人,起码对她从来没这样过。这样一想,眼睛里便起了雾,千言万语哽在喉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肯为一个女人下厨的男人,心中定是爱那个女人的;肯把一个女人的习惯放在心上的男人,一定是爱那个女人的。

她忽然很想要那样的幸福。那把不起眼的青菜,成了她心中的渴望和向往。

她忽然觉得,爱情不是用玫瑰花见证的,而是在那些平淡、朴实的日子中不经意的落笔。

后来,她离开了那个男人,理由是,她希望找到一个肯为她下厨,而不是相拥着去嗅玫瑰芬芳的男人。

想象你的样子

很小的时候,我把爱藏在心里,希望某一天你会知道。

看过很多遍《青春》。每次都会被那段藏爱的时光所感动,那段欲说还休,欲言又止,微妙的,含蓄的,青涩的。

宽阔的教室里,跳跃着明媚欢快的阳光。老师站在讲台上开始点名。“藤井树”,忽然有两个人的声音同时答应着。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在同学们的一阵哄笑中,他们偷偷的望了望对方,彼此低下头去。青春期的孩子们总是有着特别的敏感,他们爱起哄,爱把周围周围一切关于性别的事情变得敏感。他们开着青春的玩笑,却让两人变得尴尬,不知所措。

放学的路上,自行车渐渐的驰近,骑车的人望望对方,马上扭过头奔向不同的方向。

班里进行干部选举,投票的纸条里居然出现了“藤井树爱藤井树”的字样,开票人竟然大声地读出来,随后,在全班同学的集体捉弄之下,两人共同被选为图书馆的管理员。

安静的图书馆里,充满书的味道。金色的阳光暖暖地撒进屋里,映得洁白的窗纱明亮透明的一片。微微的风吹拂着窗帘,少年倚着墙,埋着头,手里捧着书。修长的身影,忽隐忽现;清秀的面庞,忽明忽暗。微风淡淡地拂起他的刘海。细长的眉,笔挺的鼻,薄薄的唇,如同古希腊的美少年。少女偷偷地笑了。或许,就在这一刻,青涩的,在悄悄地萌芽。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后来少女的父亲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因为肺炎医治不及时而去世了。为了守孝,女生一个礼拜不能够去学校。有一天清晨,门铃响了,是少年。少女有些惊讶的看着少年,看见女生家门口的卜告,男生问“有家里人过逝了是吗?”“是的。是父亲。”男生低下头,“节哀顺便。”“你来找我——”男生从背后掏出一本书,递上来,“这是图书馆的书,帮我还了吧。拜托了。”“你自己也可以还的嘛。”女生有些奇怪的说。“你帮我还吧,我没有办法还了。”“怎么没有办法还?”“哎呀就是没有办法还了,你帮我还吧。拜托了。”男生放下书,就一路小跑,骑上自行车走了。

一个礼拜以后,女生回到学校,才知道,男生已经转学离开了。而书里的秘密,我们要等到何时才会被发现呢?

长大后的少女,真的成为了图书馆的管理员。她在有一天收到一封奇怪的信,然后和一个长得很像她自己的女生开始通信。为了给那个女生找资料,少女又回到了原来的学校。在学校图书馆里,遇到一群早已熟知她姓名的小妹妹,她看着她们惊喜地说,每天她们都在比赛,看谁在图书卡上找到的“藤井树”最多;大姐姐真的好用功,几乎每一本书上都有你的名字;然后少女连忙不停的,说这是一个男生恶作剧写的,不是我自己写的,小妹妹们就坏坏的笑着,大姐姐好有魅力啊,那位大哥哥一定很喜欢你吧!少女百口莫辩,有些无奈的站在那里,听着小妹妹们清脆的笑声,脸上泛起莫名的红晕。

可是,直到她离开时,她的老师满怀遗憾和的提及“那个和你同名同姓的男生”,“两年前在登山的时候,他遇到暴风雪,没能生还”。

我想和你一起手牵手并肩站在铁轨上,看那些飞去的鸟儿到达我们走不到的天的尽头,天空里绽满了大朵缤纷的烟花,我的胸腔中泛起隐约的疼痛,那是我对你的爱。

可是为什么这么快,就走到了尽头……

她就是和藤井树十分相像的女生博子。和她一同来到的,是男生的好朋友秋场。两年之后,博子终于有勇气来到这留下她挚爱男友生命的地方。

她用尽全力的呼喊,那些声音穿过天空落在洁白的大地上,都是化不开的不舍。它们滴落下来,固执的停留着,即使再强烈的光线,也无法将它们蒸发。她是想要听到一句回答么?那么我来回答吧!我朝向她,大声的回答:他很好!请你放心,他很好!——请放心吧!

站在一旁的秋场凑起耳朵听了听,然后走到博子面前,树说他很好,请你放心,他还说,让我好好照顾你。说完微微的一笑。

精疲力竭的博子跪在雪地里。不肯离去。

就像一年前,她躺在埋葬藤井树的墓场不远的雪地里,不愿离去一样。

十八岁的记忆里,永远有着一道淡淡的伤痕。他把心里最温暖的地方留给她,他不愿忘记,因为那份莫名的坚持。真爱只有一次,树这样告诉我们。只要天空没有变过,他的爱没有变过。

在那条叫做青春的河流里,有着我们太多摇摇晃晃的幸福,如同晴朗的天气里,大风清澈,一棵树在平和的阳光里舒展着温暖。那个时候我们说,要相爱到永远,看,我们是多么无忧无虑的孩子啊,只有孩子才那么坚定地相信爱能够穿越永远。我们之间有着多远的距离,隔着沧海可以飞越,那么生死呢?我不知道。我们不是不爱,而是太爱,所以永远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心里最深最柔的那个地方,而一个人守护那段爱的时光,不管生死。

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誓言也没有大喜大悲,就仿佛清水流过,如果你一定要追寻,只能看到一个依稀的年轻的微笑。倘若以后的日子注定要生死相隔,倘若以后的生命注定付给无奈的尘世,这微笑或许会给你一点勇气,一份感怀。

已经没有机会,已经没有时间,已经无话可说,因为你在天国,我只能在那片茫茫的雪地里不断地问着“你好吗?”

当藤井树看到那张有她画像的借书卡的最后一个镜头,那个时候她脸上的,本来应该是客气和感谢的笑,可是看到画像,想起了很多吧,居然笑的尴尬勉强,眼睛红了,但是在学妹的哄笑中,又不想失态。最后还是忍不住眼泪,哭出来。错过,终于成为他们最好也是最美的结局。

TheEndg

现在我剩下的,只有对逝去岁月的怀念和追忆。就像少年树最后给少女树的,那本普鲁斯特的名字,追忆着似水的年华。过往的和青春在我们的回忆中逐渐复活、清晰。与现实相比,我们的过去更为明快优美。伴随着少女树的回忆,我们不由得想起青涩的少年时代,在那一幅幅唯美的画面中,漫天飞舞的片片樱花,暗生情愫的少男少女,都引起无限的遐想。

而我会一直,无论生,或者死。

他俩都老了

他俩都老了。

最近两年,她很健忘,炒菜时会放双份的盐,泡好的花生米总是忘了吃;睡到半夜醒来,会重新穿好衣服,去各个房间里检查窗户和灯有没有关好;买菜时付了钱却忘了拿菜。她还多疑,半夜起来,摸黑到爸的房间里,几声叫不醒他,便慌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直到爸被折腾醒了,她才放心地回房去睡。她有糖尿病,视力下降得很厉害,有时会趴到我的电脑屏幕上想看看我写的字,只能看到一团模糊,她便很生自己的气。她总是突然感到忧虑:要是有一天你被哪个地方调走了,我们老了,不能跟你去,谁来照顾你?

他的脾气还是那么暴,妈熬的粥糊了锅底,他一闻味儿就摔筷子。有时他故意挑刺,菜淡的时候说咸,咸的时候又嫌淡,非吼上几嗓子才舒服。他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看过的电视情节第二天就忘了,代我去银行取钱,光密码就打电话问了三次。他好像越来越胆小,心口痛一下就很惶恐,平时精神很足却忽然贪睡,也让他感到不安。有一次他推着我去逛商场,在男装柜台看中一套浅灰色西服,换上后去照镜子,他被镜子里那个一头灰白头发,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头吓了一跳,转身问我:“妞儿,爸爸已经这么老了吗?爸爸从前穿上这样的衣服很帅呢。”然后就伤感地说:“不知道爸爸还能陪你多久……”

是的,他俩都老了。看着他们一天天走向衰老,是件残酷而无奈的事情。我无法计算他们还能陪伴我的时间,只觉得这样的每一时每一分,都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二十多年来,我和他俩分开的时间屈指可数。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是梦想高飞的。听不得她的粗声大嗓,看不得她胡乱披件衣裳翘着一头乱发的邋遢样子。还有他,虚荣,爱吹牛,没有个主心骨,脾气那么坏,动不动就和她吵架。家像是战场,到处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那时候,我是梦想要逃离的。年年第一的好成绩,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离开的机会。到县城读高中后,耳边没有了她的唠叨和他的怒吼,忽然之间世界变得如此安稳静好。我走在桂花飘香的校园里,脚步都是愉悦飞扬的。

可是,仅仅两年之后,我便被打回原形——读高三那年,在过马路时,我被一辆车给撞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听着她在门外哭得肝肠寸断,看着他蹲在我床边一声不响,我心里充满绝望。从此不再奢望离开,因为我的腿成了摆设,再不能给我行走离开的机会。上帝用这样一种方式,再次将我搁置在他们中间,似乎是在考验他们:这样一个孩子,你们还要不要?

她还是那么邋遢,大清早蓬头垢面出去为我买早餐。他脾气还是那么坏,那次一个新来的护士给我输液,针头连换了5个地方都没找着血管,他便恼了,一把推开人家,拿着热毛巾敷在我手上,回头冲护士嚷:“瞧瞧把妞儿的手扎成啥样了,你以为那是木头啊?”

他背着我,去五楼做脊椎穿刺,去三楼做电疗,再去一楼的健身房,在双杠旁边练习走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趟下来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我趴在他背上,在他耳边说:“爸,以后要是没人要我,你可得背我一辈子。”他笑我:“你这么重,不赶紧学会自己走路,谁背得动啊?”她跟在后面,想帮忙又使不上劲,嘴里咋咋呼呼的,让他抓紧我的腿,让他停下来歇歇,让他注意脚下路滑。他和我都听得不耐烦,免不了顶她两句,她便赌气不理我们。但不到两分钟,她又唠叨开了。

以前,他靠着一手电焊的手艺,开了个电气焊维修铺,给人修修补补,日子也还过得去。我病了以后,他俩带着我东奔西跑看病,钱花光了,铺子没人打理,也关门了。可是还得生活,他就在建筑工地上给新建的楼房焊楼梯和钢架结构。工头开始不要他,嫌他年龄大,不能上脚手架,也怕活重他支撑不下来。他百般恳求,仗着手艺好,才留下的。

每天早上5点,他俩准时起床,一起陪我练习用双拐走路。然后他上工地,她在家照顾我。晚上他从工地上回来,脸都顾不上洗,先奔到我的房间里,看我好好的才放心。他一个月挣的钱,全都给我买了药。没完没了的中药西药,直喝得我后来看见药就想吐,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我不能再去学校了,每天坐在房檐下,看天看地看墙角的蚂蚁,心越来越敏感,怕见人怕天黑,容不得他们对我丝毫的忽略和怠慢。有一次她给我倒水,水太烫,我抬手就掀翻了床头柜,水壶茶杯药瓶哗啦啦碎了一地。她受不了我突然变坏的脾气,一把扯下身上的围裙摔在地上,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冲我嚷:“就是你雇的保姆也不能这么粗暴吧?老娘我还不伺候了……”

她真的走了,没有她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听不到她絮絮叨叨的抱怨,家变得一片沉寂。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心一点一点跌入黑暗的深渊。我突然害怕起来:她不会真的不要我了吧?

然而她很快就回来了,捧着一堆旧杂志,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在外面遇见一个收破烂的,我看这些书兴许你还能看,就买回来了。十几本呢,才花了三块钱……”她很为自己讨了便宜而得意。

那天晚上,我迟疑地问她:“要是我再惹你生气,你会丢下我不管吗?”她答非所问:“我根本没走远,怕你有事叫我……”

他们俩都没念过几年书,没什么文化,可是我喜欢书。他在工地上看到谁有书,一定会死乞百赖地跟人家借回来给我看,她看见别人包东西的报纸,也会揭下来带给我。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着写东西,渴望用一种方式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我慢慢开始发表一些文字,他们便拿着有我文章的杂志四处跟人炫耀:“别看我家妞儿天天在家里坐着,可比你们知道的多呢。这书上的字就是她写的……”他们俩都成了我的超级“粉丝”,我也确确实实成了他们最宠爱的宝贝。有一次我跟她说我要写长篇,然后又说写长篇很费精力,有个作家就是写累死了。她便很紧张,连说那咱不写了,人没了,写得再好有什么用?

就这样,一段路,三个人,相扶相携,磕磕绊绊,到今天已经走了2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