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分量极重,意义也极非同小可。
将后方交给秦王李威凤,这就算是往小了说也是无上权位,那些个官员必然会下意识地想要和李威凤交好,久而久之,便是自然而然成为了【结党营私】之事,而若是往大了说,若是李威凤有足够大的心思,自可以斩断李翟之后勤,自立为皇。
李威凤面色几度变化,一咬牙,起身一拱手,深深拜下,道:
“不,七哥,这不可!”
“我,我……”
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这几乎是皇位在眼前了,李威凤心中不可能没有心动,但是在这个心动之下,却有剧烈的挣扎——【掌控大势者在外,而兄弟背叛,成为皇帝】这个戏码,几乎是上一代他父亲时期的重演,如一根刺一般刺在他心中。
李威凤的内心很挣扎,非常挣扎,那样的万万人之上的权位摆放在自己的面前,带来的诱惑近乎于无法抗拒,可他在就要答应下来的时候,却忽而想到了曾经的皇帝所说出的话。
‘你们不是我,你们不知道当时的我面临的处境……’
‘如果你们是我的话,伱们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那害死父亲的叔父模样在眼前活灵活现,倒影在酒面上,却分明化作了自己的面容,李威凤身子顿了顿,他忽而长呼出一口气,而后手掌落在腰间的短剑剑柄上,猛然拔出了剑,剑锋凌厉。
这柄剑被磨砺地很快,剑身上倒映着李威凤眼角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此身有属于人天然的欲望,有着对于那至高之位的贪欲和渴求,却也还带着十七八岁的澄澈和清朗。
还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李威凤看着眼前的李翟,右手握剑,左手按在剑身上,猛然用力一划。
鲜血洒落。
一滴一滴地落在美酒之上,泛起了层层涟漪,晕染开来猩红的颜色。
李威凤注视着李翟,道:“七兄自去征战,秦王和诸臣子,会为大军准备后勤补给,绝对不会中断。”
他把剑抛在桌子上,然后举起血酒。
李翟讶异,旋即笑起来,他反手拔出了剑,用剑在掌心划过一道伤口,也将自己的血滴落在酒杯里面,只是他们两个,秦王面色隐隐苍白,大口喘息,似乎是做出了巨大挣扎而心神疲惫,李翟则是威武从容,如同漫步于山林的猛虎。
他们共饮了血酒,做出了兄弟的盟约。
少年总是桀骜,总是纯粹。
总是不甘心自己会成为历史上一个个墨色文字记录着的,阴冷孤鹜的枭雄。
李威凤在唾手可得的皇位面前退了一步。
他们约定,之后李翟征讨四方,而性格更为宽和的李威凤将会安抚百姓,征调四方,维系后勤和补给,在之后一段不算漫长的时间里面,神武九州并没有【皇帝】,而是威武王和秦王共治于天下,史书避讳,只称【双日同天】。
那个还有着少年意气风流的秦王告别了兄长和齐无惑,捂着伤口离开了。
因为刚刚挣扎和气急,这一下划得太用力,刀口有点深,伤了血肉,捂着伤口的手还有些疼的颤抖,却还要装作坚定不移地挺直脊背,一步一步离开,而在他的身后,威武王端着血酒的酒盏,微笑道:“……年少啊。”
道人搭着拂尘,不曾回答。
威武王忽而玩味道:“道长觉得,皇帝该是一个好人吗?”
道人想了想,道:“这两点,没有必然的联系,好人未必是一个好的皇帝;而好的皇帝,大多也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却不能否认,世上确确实实有着无可挑剔的人成为了领袖。”
威武王笑道:“当真是圆滑,半点把柄不露。”
“我希望他成为皇帝。”
“年少者的意气能够支撑着他对抗那种诱惑许久,但是这世上的局势,终究会一步一步推着他走出这一步……他若不成的话,这些个官员心不安定啊,我只希望道长答应我一件事情,若是他可为安百姓,抚天下的话,他日他欲成为皇帝,请不必阻拦。”
“而若是他没有这样的资质,或者恣意妄为,横征暴敛的话。”
他没有多说什么,却似乎已经什么都说出来了,顿了顿,随意道:“说起来,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京城了,这天下太多,弊病太深,哪怕是我,想要扫平也需要大半辈子了吧,之后或许没有办法这样轻松地见面,道长可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
齐无惑道:“倒是确实是有一件事情。”
旋即将自己的打算道出。
威武王似乎有所猜测,闻言并不惊讶,只是道:
“果然是你那九座石碑的事情。”
“传法于天下吗?”
“是了,若是不能够让所有人族百姓拥有力量的话,哪怕是天下一统,也不过只是一块大些的肉罢了,既如此,你口中的所谓九流百家,就给我一座石碑吧……第一座石碑是你道家,我兵家,也该在九流之列!”
他笑道:“我自己便是这一代的兵家魁首,这个决定我还是可以做的。”
齐无惑看着这个比起初见时候成熟了太多太多的威武王,这个男子站在这里,却似乎已经窥见了未来的一切,他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这个道人问出了那个无数后世史家都好奇的问题,道:“那么,你为何不去做这个皇帝呢?”
李翟笑着回答道:“王侯将相,已是寻常百姓渴求的极致。”
“能做一皇帝,已经是皇族大志了,所以才说有人皇气象。”
道人颔首道:“是如此。”
李翟笑了笑,道:
“可我的志向,比起这些更大!”
“只要能够完成天下一统,将无数的纷争在我这时代解决的话,我做不做皇帝,没有什么不同,倒不如说,这所谓的皇帝,无数的琐事,只会牵住我的战马,让我掌中的战刀变得迟钝,觉得烦恼无趣。”
道人问道:“皇帝之位,难道不诱人吗?”
李翟毫不犹豫道:“当然诱人。”
“天下一切的宝物为你所用,天下所有的土地皆归属于你,但是做皇帝并不是翟的心愿,倒不如说,若是我去做这个皇帝的话,或许连翟也分不清楚了——”
“一路行来,我究竟是当真为了完成这一番功业。”
“还是说,为了成为皇帝,才去做的这一番功业?”
“道长你觉得呢?”
“我若是为了这大愿而行,那么我自负对得起追随着我而战死的兄弟,在这一条道路上,只是他们早走了一步,我随后便去寻他们了;可若是为了那一身皇袍,我不愿意以我战友袍泽的血换那一身袍服,那位置不配。”
齐无惑看着眼前的好友,端起酒盏,如是回答道:
“功于谋国谋天下,拙于谋身谋名利。”
“真天下名将也。”
李翟放声大笑,狂饮三坛酒,似乎放下了某个心中挣扎的事情,他大醉了,提起剑走入了这铺满大地碎金一般的银杏林之中,持剑而舞,姿态狂放,口中长啸:“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他长吟诗歌,语调苍茫却又悲伤:
“烽火然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