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啦。”</P>
老人气若悬丝，声音微弱，衰败的老脸挤出一丝笑意。</P>
嬴成蟜沉默着点点头，给病榻上的老将掖了掖被子，又轻轻拉开一点，再重新掖进去，来回反复。</P>
他低着头不去看蒙骜的样子，似乎他每看一眼老人都会带走老人不多的寿命。</P>
“公子如此紧张，是为我嘛？”</P>
犹如鸡皮的大手轻轻握住嬴成蟜手腕，老人已用不出力气了。</P>
嬴成蟜撇过脑袋，深吸一口气。</P>
“少说点话，夏老头不说了嘛，让你多休息。”</P>
“说与不说，都是要死的，公子不必悲伤。能受封彻侯，号冠军，骜这一生已是大幸了。”</P>
蒙骜以手撑床榻，想要坐起，用了两次力，宣告失败。</P>
嬴成蟜听到动静，一手托着蒙骜腰，一手轻托蒙骜。将枕头竖在墙壁上，扶着蒙骜半靠在枕头上。</P>
“非要逞强，还当是二十年前呢？”</P>
嬴成蟜都都囔囔，见老人咧着大嘴，用衣袖擦去老人嘴角口水，嫌弃地甩了两下。</P>
“你好好养病，战场上也就算了一切从简，战场下哪能这么邋遢。”</P>
“就这个鸟样，改不得了。”</P>
老人看着嬴成蟜，一脸慈祥，颤颤巍巍抬手去抚摸嬴成蟜的脸。</P>
嬴成蟜揉揉眼睛，坐在老人身边脑袋微斜。</P>
老人感受着真实触感，相较二十年前粗糙了许多，追忆道:</P>
“公子五岁时，昭襄先王带我见公子，抱着公子说:‘蒙骜，寡人的玄孙是秦国的王，将来会是天下的王，你信不信？’</P>
“我这个鸟人哪敢说不信，上前捏了捏公子的脸，笑着恭维说:‘沾沾王气。’那时候公子的脸，比刚刷洗完的秦剑都滑。</P>
“王上哈哈大笑，说:‘便宜你了。’</P>
“骜嘴上恭敬说:‘是是是。’。</P>
“心中却想:王上是不是湖涂了，一个五岁娃娃懂得什么？便是武安君，五岁时也在流鼻涕，玩泥巴。</P>
“二十多年过去了，就是让骜再回到见公子的那一日。骜也不敢相信，一个五岁娃娃能有多么厉害。</P>
“公子，是骜见过的第二个天才。</P>
“骜常常在想，公子要是早出生二十年，不，十年就可，那该多好啊。骜就能为公子引见武安君，有公子在，武安君就不会死了……”</P>
嬴成蟜出生的时候，秦武安君白起早已被秦昭襄王赐死六年之久。</P>
嬴成蟜不知说什么好，这些往事他都有些记不得了。对他来说，这些事有些太久远了。</P>
老将也不需要嬴成蟜回话，遗憾地叹口气，继续道:</P>
“在那以后，王上不论上朝还是批奏章都带着公子一起。咸阳大殿所有重臣便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娃娃每日跟个小大人似的，不哭不闹，歪着小脑袋听我们议事。</P>
“网上身边坐的不是孝文先王，也不是庄襄先王，而是公子。那时候骜才知道，公子在王上心中是如此之重。</P>
“骜这个鸟人都看出来了，殿上那些人精哪个看不出来。最开始，大家还是看在王上面上逗弄公子……”</P>
老人轻声诉说着那些嬴成蟜记不住的往事，如数家珍，就好像那些都发生在昨天一样。</P>
嬴成蟜安静听着，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P>
听着，听着……</P>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P>
手掌从嬴成蟜脸上划过，在重力作用下砸在床榻上，发出沉闷声响。</P>
嬴成蟜茫然抬头，见老人头深深低下。</P>
他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放在老人鼻前，皮肤还有温度，但鼻前已没有气了。</P>
其实不需要如此做，武功极高的他第一时间就知道老人没了生气，只是他还有一丝侥幸心理。</P>
他低下头，和老人姿态一样，肩膀抽动，泪如泉涌。</P>
…………</P>
十多年前，嬴成蟜领青梅，丁香游玩被刺，箭头穿胸，差一分正入心脏。</P>
秦昭襄王震怒，唤蒙骜入内斩杀刺客，要以嬴成蟜被刺之地为中心屠戮。</P>
嬴成蟜在昏沉中，再三请求秦昭襄王不要滥杀无辜，方让十里百姓安然活命。</P>
伤病尽去后，蒙骜来访，为其讲述了长平之战那数十万冤魂，讲述了年轻时只知道打仗就是一路杀过来，杀到最后还活着那就是赢了，讲述了年老之后才知道上兵伐谋。</P>
最后言说:</P>
“出去报我蒙骜名号，哪个敢欺负你，乃公斩了他！”</P>
…………</P>
一次朝会，秦庄襄王入殿便抱起坐在下方的嬴成蟜，哈哈大笑。</P>
“小秦王奏章批完了没？”</P>
相邦吕不韦起身，严肃道:</P>
“‘小秦王’此称不合礼制，请王上……”</P>
话没说完，蒙骜弹身而起，指着吕不韦的鼻子大骂道:</P>
“你个鸟人咋呼个屁！你的礼数能打胜仗嘛？不能打胜仗就是个屁！小秦王小秦王！乃公就叫了，你又如何啊！训斥孩童有甚本事，跟你乃公真马真剑砍杀一番！”</P>
吕不韦面露无奈之色，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P>
蒙骜见吕不韦没有言说仍是不罢休，一手拽起儿子蒙武。</P>
“记住了！以后我蒙家就叫小秦王！乃公看谁敢乱嚼舌根！”</P>
秦庄襄王乐的哈哈大笑，先对着蒙骜比了个大拇指。</P>
“将军神武！”</P>
然后幸灾乐祸转向吕不韦。</P>
“相邦啊，这可不是孤与你做对，这是蒙老将军与你作对。你怎不说话了？尽可向劝谏孤一样，与蒙老将军讲讲理嘛！实在不行便如我秦国传统，较量一番也无不可啊。”</P>
吕不韦冷哼一声。</P>
“吾不欺老！”</P>
愤然落座。</P>
从此以后，只要是有蒙骜在的场合，没有人敢说嬴成蟜一句坏话，便是朝会也是如此。</P>
…………</P>
城外。</P>
蒙骜一手拿着宝剑，一手拿着虎符，望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俊美少年郎，言真意切地道:</P>
“小秦王，真要如此做乎？骜领这八千兵马入了咸阳，这秦国的王就真的不是公子了啊！小秦王再不为秦王啊！”</P>
嬴成蟜嬉皮笑脸。</P>
“哎呀老小子，这么感伤做甚，那王位又不是什么好物事，还是让给王兄去做罢。这次平叛之后，你蒙家只要不作死，地位稳固如泰山，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嘛。”</P>
拍拍蒙骜肩膀，嬴成蟜嘱咐道:</P>
“千万不要伤了吕叔性命啊，把嫪毒宰了就行了。”</P>
蒙骜勐然昂起头，看着他从小看到大，从成蟜公子叫到小秦王的少年，怒而不争。</P>
“长安君这三字有甚好？！连王位都不要！”</P>
嬴成蟜轻抚那时就已经是老人的蒙骜胸口，赔笑道:</P>
“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伤身。”</P>
蒙骜深深望了眼少年。</P>
“你不为王，骜这次平叛过后，可不能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身后，为你撑腰了。小秦王这三个字，日后谁也叫不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