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看了一圈,没有带黑色眼圈的白鸽子,也没有带白色眼圈的灰鸽子,也没有乌鸦。
祂正准备换个地方散步,却听到一个缓慢沉重的脚步缓缓停在了脚边,紧接着有人低声说道:“……先生,买些谷物吗?”
爱德华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农民。
嗯,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农民,就跟弗兰克一样,有着费内波特常见的种地的人一样发红的皮肤,手里推了个小推车,还常年戴着草帽。贝克兰德的《谷物法案》,和贵族们的圈地早就逼得庄稼人们抛下地进入城市打工,基本不可能在城市中看到这样纯正的农民了。
大概是恶魔的气质让对方放松了警惕,因劳作而显得格外苍老的脸上的表情稍微平和了一些,一道道皱纹不再紧张地挤在一起,露出了浑浊而期待的眼睛。
他有点局促,大概是发现自己找错了目标客户,对方显然不像是需要买便宜谷物的人。
但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也没有钱去找磨坊,将手中的谷物磨成粉果腹。
“你好。”爱德华和和气气地点头,紧接着看向对方面前小推车中的口袋,动作熟稔地伸手抓了一把,在手中捻了捻,夸奖道,“这些玉米成色相当不错啊,老人家,你是费内波特人吧?”
上了年纪的农民还来不及被夸奖哄得露出笑容,就在第二句话中紧张地抓住了衣角。
他看到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已经被当成了默认。
“这么好的玉米粒,现在应该有不少粮食铺收购才对。”爱德华又问,“老人家,你为什么出来单卖?你都已经一把年纪了,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贝克兰德,你的家人呢?”
雷霆教会确实引进了一些善于种地的平民和非凡者来贝克兰德,试图将城外的荒地重新开垦到可以复耕的程度。这一行为摆明着是也要贝克兰德自己重新生产粮食,防止大地母神的信仰和费内波特的粮食占有太多市场——这是半强制的征召,会被送来的自然不用多说。
坐飞空艇来的?这么快啊。
因为年纪大了,老家没有牵挂了,也没有人脉和钱,所以来到贝克兰德之后又很不巧地没分到土地吗?爱德华懒得占卜对方的身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猜测着,并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见老农民的表情已经非常难看,爱德华还从对方的身上发现了一些被自己的话语激起的愤怒和不满,于是在沉默了几秒钟后,祂像每一个善解人意的绅士一样叹了口气,熟练地对自己刚才的刺探表达了歉意之后,转而询问小推车上这一口袋玉米的价格。
老农民报出了一个很低的价格,但仍然比现在的粮食铺里的收购价高了将近一半。
“你急需用钱?”爱德华理解地点了点头,“那你平时还做什么别的工作吗?”
对方抿了抿嘴:“我会用这个推车,帮忙运货。”说完,他像是生怕眼前这个看上去还算好说话的先生不购买似得,主动给自己压价:“五个苏勒就行,运货也可以,给多少都可以。”
听罢,爱德华从怀中直接掏出一枚金币,放到了玉米口袋上。
“这些我全都要了。你们从费内波特过来帮我们种地,确实是不容易……”绅士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调说道,紧接着,在他的注视下,对方抓起一把玉米,直接丢到了地上。
一把又一把,大量饱满橙黄的玉米粒短时间就在地上铺了一小片,屋顶和远处空地上的鸽子都被吸引过来。
这些灰白相间的鸟儿们争先恐后地在他们的面前落了一地,争抢这些玉米。
一时间,震惊,不解,愤怒和悲凉的心情在农民的心中接连闪过,但那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币还在他的推车上,他小心翼翼地把金币拿了起来,用袖子擦干净,放进胸前的口袋中拍了拍。
可恨的鲁恩人……他无能为力地咬着牙。
……
冰凉的触感从自己的额前流过。
——水。
奥黛丽想要睁开眼睛却不能成功,她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河水中,水充盈在自己的周身。水压压住了她的四肢和臂膀,水流流进了她的耳朵,让她听不清为她洗礼的主教的声音。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
“我罪已得赦免。前我失散,今被寻回。”
唱诗班的声音越发清晰地响起,像是直接在奥黛丽的脑子里出现似的。她模糊且奇怪地开始思考,为什么以圣水拂过自己前额的洗礼会让她产生被水吞没的感觉,而这些水还在上涨,早就没过了她的鼻尖,她闭着眼睛,因此眼前一片黑暗,除了唱诗班的歌唱的古老圣诗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曾我瞎眼,今得看见;”
“如此恩典,使我敬畏,使我心得安慰。”
不……不,我不曾失散,亦不曾盲目,我从未信仰过上帝,只有虔诚地跪倒在女神的圣徽之前。
奥黛丽在心中下意识地一条条反驳圣诗的内容,但似乎她每否定一次,身体就变得沉重一分。就像在神灵的面前撒谎而得到惩罚似的,她逐渐感觉自己呼吸都开始不顺畅了。
她心生惶恐,觉得自己似乎落入了某个陷阱,又发自内心地疑惑为什么造物主教会要对自己一个小小半神动手,难道她活着不比一个非凡特性对他们有用?
就在此时,压力似乎也到达了一个极限,水沉沉地压在胸口,奥黛丽发现自己真的喘不过气来了。
怎么可能……我应该是站着的……?
而下一刻,她的背后猛地出现了一个托起的力,将她从深黑的水底猛地推向了现实的世界。
“初信之时,即蒙恩会;”
“何等宝贵。”
是那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神启”的感觉——奥黛丽陡然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无数难以言喻的画面,那像是披着金光的城市里安宁的早上;那是不必担心饿死的老人在柔软的床铺上醒来,伸了一个懒腰;那是历史记录者们匆匆翻过了“和平一千年纪念日庆典”的一页纸;那是奔跑玩闹,又被老师们轻斥着带回学校的孩童……那是无数人无数种族聚集在同一个十字之下虔诚地祈祷,仿佛就此隔绝了所有的纷争和间隙。
奥黛丽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那天国般的画面也如同镜花水月般消失了,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了难以掩饰的失落和痛苦。
“上帝……”
她依然是站着的。因为身体有些失去平衡,一只手抓紧了面前放着仪式用品的台子,神父在她的额头上用圣水画了十字。
此刻圣水缓缓滑落,路过她的眼角,仿佛是一滴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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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里关于“神话”的那部分灵感来源是《拜占庭帝国》,也就是君士坦丁堡陷落的那会儿。记忆可能有偏差,但第一次看这本书就被最后的这一段话震撼到了,以下是我的感想。
那段话给我的印象比君十一本人的死还要深刻:在攻破了城池埋葬了这个帝国之后,凶手的后人们又在数百年后将惨死在教堂里的人们的故事写成了神迹,被屠戮的民众成为了被神灵带走不朽的幸运儿,无能为力的主教成为了圣人,尽管他们的骨骸尸体在当时就已经被你们祖先的马蹄踏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