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词可以被用来代指远方和梦想,而加西亚从小就有一个最喜欢的——星星。
他出生在一个标准的学者家庭,父母彼此相爱,共同在学术和信仰上前进,显得他就有些多余。不过仁慈的主的光芒照耀在每一个孩子和成人身上,他在教堂里过得很好。
小时候的他是个精力充沛、容易亢奋的孩子,他总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有说不完的话。
每当他晚上因过强的求知欲和倾诉欲而难以入睡的时候,他都会在自己的小床上,凝视着窗外闪烁着的亿万星光,幻想着那些星子的故事,幻想着和父母一样去往遥远神秘的地方求学。
在梦里,他有时长出了翅膀,有时坐上了小船,在浩瀚的夜空下悠然自得地飘荡。
嬷嬷和神父们说,世间万物都是主以伟力创造,天上的星辰自然也不例外。
微风,大海,高山,果树,麦田以及一切的一切都是主为了祂最爱的眷族人类而创造的,人类也理所当然地应该侍奉主,用所有去赞美祂。
加西亚在教堂度过了童年,那是一段美好的彩色时光。小小的他和小小的朋友们一起颂唱圣歌,一起用古怪的调子即兴编纂新的歌曲,和嬷嬷们一起在花园里捉迷藏,听神父们念诵专门给孩子的启蒙教材里通俗易懂的圣经故事,借此教育他们人类的美德:虔诚,善良,忠贞,正义……加西亚的文法学得还不错,诗歌和音乐也算合格。
当然了,孩子们都会顽皮,所有人都会犯错,当他们“童言无忌”地说出对主不敬的话语,或者有意无意伤害到了他人的时候,温和的嬷嬷们也会对他们施以小小的惩罚,用训戒和劳动的方式将他们带回正轨。
虽然有时候会“特殊”,但绝大多数时间里他也只是个正常小孩。他喜欢听圣经里的故事,喜欢唱歌和画画,对文学和哲学兴致缺缺。他最喜欢的是天文和算数。每当神父讲到这里的时候,其他的孩子们都昏昏欲睡,加西亚就挺直腰板,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迎着神父带着笑意和鼓励的目光,去仔细地听神父的一字一句。
延续了童年的习惯,他依然喜欢眺望星空,梦想着在未来能够学习天文和物理学的知识。
父母每个月至少会来一次,将他带回家几天,培养亲情,也带他去和同事们的孩子相处,建立一些人脉。教堂一向承担起了社会化抚养的职能,里面的神父和嬷嬷们都对孩子们视如己出,因此很多忙碌的父母会选择将孩子们送到教堂,既是托管,也方便孩子们早早地感受教堂的氛围,培养他们的信仰以及对主的忠诚。
这是很常见的家庭相处方式。
在很多时候,信仰凌驾于一切感情之上,这也是每个人都认同的。
然而可惜的是,有这样一个标准的家庭,接受了这样标准的教育,又以这种标准的方式长大的他,最终还是逐渐变得离经叛道。那些“特殊”的思想就像被掩饰的很好的病症,加西亚无法从根本上治疗它,而每当他习惯于现在的生活,觉得自己已经克服了病症的时候,它总是会突然疼痛一下,打得他措手不及。
“所以你打算去洗礼?”
“是的。”
诺伯特皱着眉头,仔细地思考了好一会儿,又试探性地问:“我觉得,洗礼可能不是必要的吧?看看这周围的一切,生活这样美好……洗礼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之后,你觉得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坐在仁心大教堂外广场的长椅上交谈,这是他们认识的第四天。他们手上空无一物,因此野生的白鸽们在这边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就全部聚集在另一边等待喂食。
喷泉边上,居住在附近的市民自发组成了临时乐队载歌载舞,几只野猫正试图从喷泉里捞出观赏鱼。
“洗礼并不是坏事。”
看到对方关心的眼神,加西亚以为诺伯特的担忧是因为他并不理解洗礼的具体操作流程,毕竟对方似乎不在教会工作,也不是“观众”途径的非凡者。于是他解释道:“我旁观过洗礼,洗礼其实是各位‘读心者’或者‘梦境行者’主教主导的一种特殊仪式,主教们会先倾听你的告解,然后温和地和你交谈,了解你想要改变的问题和原因,然后再带你去进行洗礼仪式。在洗礼结束后,你的心灵就会纯洁无瑕,再也不会有那些你想要舍弃的想法。”
“可是……”诺伯特斟酌着反驳他的消极观点,“虽然你说你总是有大逆不道的想法,但是迄今为止你从未做过任何叛逆的事情,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那就算保留这些想法,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吧。”
“道德和虔诚约束了我,但我依然觉得,从根源上杜绝这些不好的想法才最合适。”
见诺伯特还是没说话,加西亚又举了个更简单的例子:
“就好比一棵树希望园丁帮他修建掉多余的树枝,这样是为了长得更好。”
说完这句话,加西亚想到了那个接受过洗礼的“穿越者”。
他来自哪里?他叫什么名字?他经历过什么?
他是否有重视的人?他是否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是什么让他拥有了这样的性格?
他对我们的世界感觉怎么样?他如何评价这里?
他长大的环境是什么样的?他在哪里长大,那里又有怎样的历史和故事?
他会接受我们、会逐渐向往善良,真正地喜欢我们的世界吗?
他现在有了新名字,有了一个完整的身份,也融入了他们的世界,已经不再是一个危险的穿越者。这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不过加西亚还是有点遗憾。
他又产生了那种不敬的、邪恶的想法。
他希望对方依然保持原样。
加西亚有太多好奇的问题,就像儿时老师们展示的小小物理学实验那样,“穿越者”点燃了他的好奇心——如果以“树”作比喻,那么加西亚从小到大见过的每个人,无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都是健全漂亮的大树,而这个“穿越者”却是一株扭曲又古怪的树,没有在正确的地方出生,也从未被“修剪”过,最后也理所当然地长出了浑身的尖刺,无理由地伤害周围所有的人。然而在最开始的恐惧和厌恶之后,他很难不对这棵树的生长经历产生兴趣——只可惜,如今洗礼已经结束,纵然加西亚有再多的疑问,都没人能替他解答了。
之前的“穿越者”多么真实啊,他的虚伪和残忍都那样真实,而当他成为一个公民之后,在加西亚心里,他就跟其他所有熟悉或陌生的公民一样,成为了一个没有记忆点的、千篇一律的形象,让人感到无趣。
……多么亵渎又罪恶的想法啊。
在产生这个念头的下一刻,加西亚就开始在心中苦涩地忏悔自己:一个在苦难中畸形的人得到救赎,一个罪恶的灵魂获得赦免,他居然对这样美好的故事产生了厌烦。原本诺伯特的的话语让他感受到了些许安慰,但这一瞬间的恶意让他自己都有些胆战心惊,更加坚定了要去申请洗礼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诺伯特的眉头松开不少,看起来稍微接受了这个说辞,他嘀咕道,“通过催眠来忘记一些自己不想要的事情?我还真不懂这些……洗礼仪式必须出于自己的想法吗?”
加西亚肯定地点了点头:“当然也出现过愤怒的教授试图让学生的脑子里多一些认真学习、父母希望孩子们稍微安静一些不要胡闹的情况,这种我们是会拒绝的。除了特殊情况,必须是受洗者本身的强烈意志才行。”
“这样啊,我没有做过洗礼,因为无法理解原理,所以有些……”
“没有关系。”加西亚摇头,“给予成年人的洗礼本就少中又少,一年都不一定会有一个人申请。”
又有一群鸽子扑棱棱地飞来,诺伯特转头过去看,听到加西亚的话之后又立刻转了回来:
“不过,什么是特殊情况?”
加西亚想了想——虽然主教没说“穿越者”的事情必须保密,但是其他人似乎也不知情——他选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是的,教会也会判断一些特殊情况需要强制执行,比如某人意外失控需要救助,或者是性情大变,疑似受到了邪神的蛊惑,或者是本身的性格有重大缺陷必须治疗……对了,我刚才就一直想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诺伯特没有回答,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哪些新来的鸽子的方向,眉毛微微皱着。
加西亚发现他对周围的动物格外关注,就像是一直在寻找什么似的。
忽然,诺伯特刷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加西亚被吓了一跳),飞奔去了广场中的面包店领取了一块镶嵌水果的面包,又飞奔冲向了那群鸽子,在中间单膝跪下,一只手捧着面包送到了其中一只鸟儿的面前。
加西亚不明所以地跟着站了起来,他仔细去看,才发现诺伯特正对着的那只白鸽的右眼上有个黑色的圈。
……好奇特的花纹……是天然形成的吗?但是这个圆像是圆规画出来的一样……加西亚一时没想到其中关节。
更加奇妙的是,当诺伯特选定了那只有着黑眼圈的白鸽之后,周围的鸽子居然自动绕开了他们去跟其他民众索要食物,像是看不见那块香喷喷的水果面包一样。而那只白鸽也表现得非常……优雅,它从容不迫地走到了诺伯特的面前,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这块面包,随后矜持地从上面最新鲜的那块苹果开始吃。
彩色的糖块,香甜的苹果馅儿和酥脆的外皮逐一消失在了这只白鸽的口中,而一个跟它差不多大的面包都被吃进了肚子里,这只白鸽居然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加西亚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圣典上的大人物们的形象,最后停留在了一个仅存于书本上的人物身上——他有些激动地握紧了拳头,拘谨又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朝那边看。
大概过了十分钟,这只白鸽用餐完毕,身上依然一尘不染。
它仿佛爪子上带着弹簧一样朝着诺伯特跳了两下致意,诺伯特也赶紧说了什么,目送它转身小跳着去了别处。
很快,诺伯特快步走了回来,加西亚看着那只特别的白鸽消失的方向,压抑着声音,有些急切地问:
“刚刚那是——?”
“是我侍奉的神。”诺伯特也配合着小声说,“主的独子,伟大的‘错误’,恶作剧之神,阿蒙殿下!”
主的独子?!
果真是圣典上的那位神子……!
加西亚又一次抬头看向远处,只不过神子的化身已经消失不见。一想到自己刚才竟然用“通人性”来形容那只鸟儿,加西亚就感到汗颜,立刻在心中向主和这位神子献上祈祷和忏悔,并且表示下一次一定会上供美食。但他头一次看到这位在圣典上不引人注目,现实生活中也几乎看不到的神灵,心生敬畏的同时忍不住说道:
“我从来没见过神子殿下相关的建筑或典礼节日,你却能一眼认出祂的化身,是因为你们那里有祂的神殿吗?今天有幸见到神子殿下的尊荣,我应该去祂的神殿祈祷献祭一番表达敬意才行。”
“不,祂没有神殿,也没有祭坛,只有一些像我一样的教徒。‘错误’是最受主宠爱的存在,占据主身边最近的阴影坐席。祂的化身可以出现在世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位从神都需要对祂展示敬意,但祂不愿意引人注目。”
“不愿引人注目?”谦逊的美德……加西亚觉得自己理解了一切,“赞美祂。”
引人注目了怎么偷盗和恶作剧呢……诺伯特也没细说:“之前好像忘了告诉你了,我是‘错误’这条途径的序列5,‘窃梦者’。教堂虽然也会有‘占卜家’和‘学徒’的低序列供人选择,但是从中序列开始,这两条途径的人都必须转到‘错误’,并且成为‘错误’先生的信徒。寻找并侍奉祂的化身,也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所在。”
原来是这样。加西亚感到非常新鲜:“祂的化身只有鸽子吗?”
“主创造了万物,主的孩子自然有化身万物的权力。”诺伯特回忆起自己喂过的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笑着说,“一般是鸟类,鸽子和乌鸦,也会有其他动物甚至是昆虫,标志就是右眼上是否有模拟‘眼镜’的纹路。听说‘错误’先生也会以人类的形象在大地上行走,不过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万一真的遇到了,我可能也不敢认了……”
“难怪你总是在观察周围出现的动物,原来是因为这个。”
加西亚忍不住感叹起朋友的细心,同时对这条从未见过的途径也产生了好奇:
“何为‘窃梦者’?窃取他人的梦境?”
“不止。”诺伯特简单介绍道,“就像这个名称本身的含义一样,我们并没有获得和梦境有关的力量,而是和星界的交互进一步加深,由此才能达到‘窃梦’的效果。除此之外,梦境是潜意识和记忆的显化,这就代表我们可以通过‘窃梦’来破解出对方内心深处的想法,并且对精神和潜意识做出一定的……欺骗和影响。”
说到“欺诈”这个词的时候,诺伯特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头。
“虽然在这条途径上已经很久了,但我还是有点不习惯做这种事。”他笑笑。
加西亚了然,随后灵光一闪:
“也就是说,从某种角度上来讲,你们的高序列也能做到和洗礼一样的事情?”
“啊,这……或许可以?但我觉得不能,你要的是‘根除’,而我顶多能在你想到那些危险的想法的时候将那些想法偷走……但是我们不能随意窥探他人的大脑,这是侵犯他人的人权,更不要说永久地改变他人的人格了。”
“就算只是‘偷窃念头’的次数多了,也会对大脑产生坏影响,我们不能这么做。”
“但是,如果你问我高序列使用永久性的对人格方面的‘欺诈’可不可行的话……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想了。”
诺伯特显然是想到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鉴定地摇了摇头。
“而且我们‘错误’途径的出行都要报告的,而且必须得到许可才能干涉他人的想法。至于高序列——好像是组织里是有‘错误’的高序列,但我没见过他们,可能因为大家都很低调不愿意声张吧。”
说到这里,诺伯特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也是,毕竟你们信仰的那位神子殿下也很低调。”十个人里有十个都是主持有的途径的,一百个人里说不定才会有一个其他途径的低序列,加西亚对“错误”这位神灵和这条途径都感到新奇,问题也像气泡一样不停地冒出来,“那么你曾经进入过‘梦’吗?梦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梦的世界很模糊,很抽象,里面的事件发展和人物对话都是没有逻辑的,做梦的人都知道。”
“不过,据说有这方面权柄的‘黑暗’途径能够让抽象的梦境变得清晰,甚至和梦的主人对话以达到催眠吐真的效果,但是具体现场我也没见过,无从想象。”诺伯特笑了笑,伸手在空中比划,“你做梦的时候,梦里是什么样,我们看到的也就是什么样,一般都是模糊的色块和抽象的人物表示。梦境一般会在醒来之后的一小时内被彻底遗忘,所以如果你想要回顾自己的梦,我就得在你入睡的时候把它偷走,等你醒了之后再重新塞进你的脑子。”
“听起来可以治疗多梦造成的睡眠质量下降……”
“……确实。”诺伯特尴尬地说,“但是无论对我还是对患者来说都很不方便,还是去神殿祈祷吧。”
说话间,两人忽然听到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骚动。他们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来源,最后一起抬头,发现十几米外的空中正在发生这一场奇特的“鸟类战争”。
看了一会儿,加西亚指着那只在一群鸽子和各种鸟儿中较为醒目的领头鸽问:“——那个是不是神子殿下?”
“是化身。”诺伯特纠正,“化身会做出正常的动物行为。”
“哦哦。”赶紧记下。
“不过它们在干什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化身会袭击其他鸟类,明明也不存在捕食关系……”他眯起眼睛仔细去看,只见这似乎是一场群殴,而殴打目标是一只纯黑色的鸟,看体型和颜色,不出意外是一只乌鸦。
诺伯特再看:乌鸦的右眼上没有圈。
“为什么在袭击乌鸦,乌鸦有什么奇怪的,围攻它这些鸟儿里不也有……”
他自言自语到一半,忽然不说话了。
安静了一秒后,他露出了然的笑容,轻松地说道:“可能是这只乌鸦对神子殿下做出了冒犯的举动。”他又看了一眼那只被打得节节败退,被啄得掉了一路羽毛的乌鸦,站了起来:“毕竟动物可没有分辨能力,更何况有时候人也会不经意间冒犯到某位神灵……我忽然想起来待会儿还有事情,我先走了,回头见。”
加西亚愣了一下:“那……”
没想到诺伯特走得飞快,他刚站起来,这位朋友就只剩下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了。
……动物会因为冒犯了神被神罚吗?听起来有点奇怪,难道神子殿下这么严苛,是受了自身化身的影响……?
他有些怔然地站了一会儿,想不清楚其中关节。再转头看去,刚才被围追堵截的那只乌鸦也不见踪影,只剩下地上零星的黑色断羽。
仁心大教堂中心区。
一个任何人都能看到的,带有室外用餐区的茶餐厅中,两位同坐一桌的客人正沉默不语地看着桌子。
无论是谁来看,都会觉得他们二人完全不熟,像是拼桌的陌生人。然而店内空桌椅很多,而他们的行为动作之间又好像有着奇怪的默契,都在回避彼此的眼神,酝酿着什么,并且等对方先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