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开始我们断了来信,长时间无消息,我寄出去的也杳无音信。
他忽然一下冷淡的反差只能使我联想到他的安危状况不佳。
后来我整日坐立不安,难以入定学习。
向龄为了转移我注意力,也休息下来陪我说说话,她所讲之事确实很吸引我,是她在英国的种种经历见闻,对于我来说,皆无比新奇。
但是她说着又把话题转到了我们之间来。
她觉得初见面时,看到我跟她这样生疏,似乎还怕她,就难过自己以前对待我的那些糊涂事。
自英国留学以来,她因为思念起我,而常回忆起一幕幕往事,甚至于细节。于是总觉着对不起我,她感叹自己脾气虽有些坏,是做不得亏心事的。后来思及我几年未去别院儿走动,大抵也有她的原因。
又提起我那次害大病的时候,她也是知道的,他们那时长时间不见我踪影,担心有什么情况,合谋着想见一见我,不过仲许是第一个找上门的。
原来仲许确实探望过我,甚至见我养父母家景困难没钱给我看病,当时即刻派人回去把他的私房钱拿来,都给了我的养父母,让他们给我请医生,只是我昏沉不记得了。
仲许回去以后,严肃地叫仲砚和向龄不要再来探望打扰我了,说起我在病中胡言,原来很怕张府的人,叫张府的人都走开。
他这样夸大其词啊?还是我糊涂时不记得了?
我与向龄解释,我明明说的是他一个,没有说你们啦,我发誓。
但向龄依然没觉得是夸大其词,她也认为我在病中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因此她后来在英国给我买了不少礼物寄回来补偿,还期待问我喜欢吗?
我真没有收到过一样从英国寄来的礼物。
她首先跟我想的一样,麽麽不是那样会吞人家礼物的人。
到底哪里出错了,向龄想到可能是她那不知好歹的女仆人私吞了。她在张府的时候,私物被这女仆人摸走过,但她只觉得仆人家穷可怜,没有吭声戳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帮其打过掩护。竟不料那仆人大胆如此,连从英国寄来的礼物都能私吞。
大约是我当时不过一介贫民,地位卑贱,被他们的家贼忽悠了,谁能知道?
贫民永远是贫民,底层经历的回忆总能将人打回地狱,那种赤贫的气息深入骨髓,即使被后来的物质包围,在真正贵气过的人身上对比起来,我依然相形见绌。
当时外面战事虽然惨烈,但仲砚仍在外滞留很久,在那里每天协助外科医生医治无数被迫害的伤患。
他后来从其他医院转入战地医院,一起日以继夜的帮忙。当最后都沦陷呆不了的时候,他们不得不离开,在几位士兵的帮助下,才得以逃离。
仲砚这一次回来还带着一个女人,同他的工作相辅相成,是一位女护士,名叫林知英。
他们从战区逃亡回来的时候形容枯槁,眼眶深陷,眼圈乌黑,时时失魂落魄,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知英那时久久操神下来的精神面貌虽不如我,但她的气质同仲砚一样是上乘的,一看便觉得她出自书香门第,浑身充满了知识分子气息。比起她来,我倒更像是个样貌好些的仆人。
我其时还没来得及察觉我们三人的状况。
最要紧的是外面战事发生过什么,从他们身上我似乎能嗅见。尽管仲砚向来报喜不报忧,一开始只字不提那些噩梦。
即使张家经历过变故,仲砚也总是带着一份希望走下去。但从战地医院回来之后,他与知英成日暮气沉沉的,就连平时面对我们稍微提起的那点儿笑容,都好像承载了千斤之重。
他们平时的模样里,含有战场上经历见闻的沉痛,也含有侥幸存活以及逃走而生的各种情绪。但那却不是正面的,他们不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庆幸,其中愧疚和绝望最为明显,是的,那是一种无时无刻又愧疚又绝望的情绪。
两人仿佛从阿鼻地狱走过一遭,从前的生活面貌在他们身上已面目全非。
林知音在一次晚饭过后,和我们看着窗外的月色,喃喃说起外面的惨况。
他们如今一睁眼一闭眼之间,全是战场里成千上万的尸体,断肢残骸,堆积如山。密密麻麻的老鼠肆无忌惮啃食尸体的残躯血肉,苍蝇嗡嗡飞绕停留产卵。即使是还活着的伤兵,在他们失去知觉的伤口上也被苍蝇趁机产卵,蛆虫在他们的血肉中蠕动,试图喝血吃肉成长。当医疗资源紧张,伤患们又只能忍痛活生生进行手术……
那些妇孺儿童的状况同样不比伤亡者好过多少,当饥饿充斥时还有什么是不能吃的……战争、饥荒、瘟疫并发,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地狱……
知英渐渐哽咽到无法再进行回忆。
我和向龄沉默下来,在默哀中也祭奠了仲砚和知英在战场上被洗劫了的生命活力,两人在精神上与那些伤亡的士兵百姓是同样悲惨的。
他们仿佛只剩下一丝游魂来苟延残喘的生活,只能等待时间来修复灵魂,只为了等到最后完整的被这样的世界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