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昨日她提到要回闻香轩,韩泠就着人去打点关系,叫她今天回来不用再费力气。
杨烟没由来地想,他竟有心思一边安排这些,一边去跟她……哎,她的脸又臊红了。
马车在行当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把酒送了差不多,什么闲话都没有,这事就算这么过去。
提前把明天的计划也完成了。
晚上回到闻香轩,又陪李年儿收拾行李,她要暂时去赤狐军营陪伴白草几天,直到白草和楚辞的婚仪结束。
冷玉笙不知为什么要急吼吼地给楚辞成婚,定下日子时离婚期只不到半月,选在了端阳节。
此刻杨烟悠闲地窝在躺椅中,橘猫小玉懒懒地趴她腿上,凝视着烛影下墙壁上摇来摇去的人影。
五个小丫头往雕牡丹花梨木箱里码着香药,准备给楚辞也凑一箱百合香。
甘姐儿端出针线筐,坐到榻上继续给自己绣嫁衣。
锁着百褶的大红绸裙一角蓦地垂掉下来,红色穗子摇晃一阵,吸引了小玉的目光。
小猫立刻跃到地上,抬爪去晃穗子。
然后被甘姐儿悬着的绣花鞋轻轻点了点肚子,撵走。
时间走得缓慢悠然,这样平静的时刻,使杨烟在某个瞬间意识到珍贵。
或许是李年儿挑出某样不要的首饰,悄悄塞给跟她关系最好也最听她话的子夜;
或许是甘姐儿偶尔从嫁衣堆中抬起头,拿针在发间摩擦一下,撞到杨烟的目光,立刻羞涩低眉;
或许是小姑娘们忙完聚在窗下理云鬓,对镜拆了发髻梳头,互相编着发辫,研究某种发髻的结法。
阿月正埋怨江江给她梳的头难看,小玉倏地跳到她头上,将头发抓得更乱,将犯罪证据彻底破坏。
“就知道你向着她!”阿月将小玉扯开,丢进江江怀里。
小玉被江江搂紧,无聊地舔了舔爪上的毛。
前段时间她不在,而明天李年儿又走了,到了年底,甘姐儿会随游允明回故乡成婚。
以后还能有几个这样的、大家聚在一起的日子呢?
后来昏昏欲睡中,不知谁提议的,想今晚大家一起睡,床可不够,只能打地铺。
于是几个姑娘立刻忙活开,扫地铺了挡水油布、麻袋、蒲苇垫子,上边排了几张草席和褥子。
然后把枕头一人抱了一个,像睡大通铺般,在地上肩并肩挨着摊了开。
熄了油灯一起席地而眠,人人反而都不困了,互相缠着抱着,裹着被子继续聊天。
聊那些女孩儿们都感兴趣的东西,胭脂首饰香谱的白天聊腻了,夜里总想聊点别的。
比如晏相公家里的跋扈小娘子晏思兰又把来议亲的给撵出门,都十七了还没订下亲事。
比如妙墨堂的老板娘穆闻潇刚生了个大胖小子,秦听朝便宴请了全城的备考举子,还给文冠庙的菩萨捐钱塑金身。
比如——爹和娘是什么。
-
爹和娘是个称呼,是人牙牙学语时最先叫出的那几个字。
爹和娘像被子,天冷时能给人裹里边,再不惧寒风。
像蒲扇,天热时帮自己扇凉赶蚊子。
是饥饿时送到嘴边,热气腾腾、酥皮掉渣的肉酥饼。
是干渴时喂来的,一碗耐心吹凉的清冽甜水。
是撒泼打滚哭泣时的温言相哄,是即使打过屁股,还得推着人去吃饭的手掌。
是孩子还是一个孩子时,全部身心感官想靠近的怀抱和肩膀。
当然福田院里大家都没有父母,皆是孑然一身,彼此并不会有什么落差。
爹和娘,是多么遥远的称呼。
这里的八个女孩子,只有李年儿有个正儿八经活着的爹。
“但跟没有也没差,你们就忽略他吧。”李年儿大大方方地也“不要”爹了,加入了孤儿阵营。
“我可是石头缝里蹦的,没有爹娘。”子夜一贯嘴硬。
“我没见过爹娘,从记事起就在福田院。”江江往阿月身上靠了靠,阿月伸手摸摸她的头发。
“我也没见过。”阿月附和,“一个人不也长大了,也过得很好?”
从没有过的东西,谁会知道它好呢?
“但我想爹爹和娘亲……”年龄最小的阿春却直接哭了。
五年前一场大火将她的家烧毁,父母和兄弟姊妹都葬身火海,只有她被随从带出门玩,捡回一条命。
阿花也在低低抽泣,娘生病去世后,爹不要她了,将她卖了换走几斗米。
然后她偷偷逃出,路上被好心人捡到,带进京城送到福田院。
“我都恨死他们了!”她咬了咬牙。
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李年儿风餐露宿吃的苦最多,却在假装睡觉,一个关于“娘”的字眼不曾吐露。
但她抱紧了杨烟的胳膊。
杨烟想起她说的:“你可真是我的亲娘亲!”
连忙环住她猛地搓了搓。
“我也很想我的父母。”杨烟接着道,“就像想买个关公面人,舔口桂花蜜糖,吃碗飘着香油的素浇面。”
“可以没有,但也会想。”
是一些回忆里细小而温暖的东西,以至于每次见到吃到,都觉得泛着淡淡的哀愁。
然后杨烟向上抬起胳膊,一个响指便燃起蓝盈盈指火,笑问:“要玩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