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子」
记忆回到淫雨霏霏的三月底。
水雾萦绕的混堂里,他和苏毓倚着池壁,隔着一段距离各自沉默。
是包了个雅间汤池,沐浴过还能倚榻上喝茶饮酒,叫歌女舞女献艺。
淋了几日雨后,一晚热汤泡浴终于驱散尽身体里的寒气。
心头冷意却难驱。
“听闻你要做爹了?”冷玉笙轻嗤一声,打破寂静。
苏可久闭着眼仰头枕到池沿,不紧不慢道:“不过是下官私事,何劳殿下挂牵?”
“羡慕你罢了,在江南不费一兵一卒立了大功,走哪儿又都能把媳妇带在身边。真有艳福,仕途子嗣两不误。”
苏可久只轻笑了下。
说话的人却突然转折:“但——现在苏夫人不在身边不是么?一个人身怀六甲留在江州,多不安全?”
苏可久眼睛猛然睁开,隔着缭绕水雾似看到不远处男子脸上泛着奇怪笑意。
他从额上捞下布巾,握紧:“殿下,伤人妻儿是卑鄙之行,若有歹人敢对家妻不善,不说下官不答应,岳父更不能答应。”
“你也知道这种事卑鄙?”冷玉笙终于绷不住了,结实臂膊上肌肉涨起,拳头捶到水面,拍出一片水花,质问,“那你还用她来要挟本王?”
“是欺负她没有个尚书爹?落井下石,若阿嫣知道——”
“殿下,要挟您的可从来不是下官。人家好好地在京城宰相府呢。”
苏可久堵住了他的话: “下官只是替您分忧罢了。”
“不要脸!替本王分忧!?你知道我忧什么?”
或许热水里泡久了,连脑袋都犯了昏,冷玉笙竟不管不顾地骂了出来。
空旷房间里飘荡着歇斯底里的回声。
苏可久逆着余波涉水而来,走到他跟前,侧身坐下:“肃治朝堂,不是一朝一夕能成。”
“您之所忧洽是圣上所忧。军权收回,然边防仍时有异动。江南税赋理清,但依然是随时能倒戈的墙头草。君王一日把控不了朝堂,就治不了江南,江南一乱,军队补己就要断。就像看似稳固的三条腿板凳,有一条腿短,那便永远摇晃。”
“就如今日一般?”冷玉笙平复下来,猜测扣粮船莫不是苏毓给他的一场预演。
将来若前线战事有需,江南粮草钱财难征,中央朝堂内人人只忙着算计,将士们就要断了粮草兵器和增援,落入慕容惟守孤城的同样境地。
历史便再次重演。
聪明软弱的,仓皇而逃。
愚钝忠义的,守节而死。
至于百姓,兴亦苦,亡亦苦,草芥浮萍罢了。
那年龙舟竞渡后,苏毓也是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肃纪、强兵”,“肃纪”在前,“强兵”在后。
“来江南之前,阿嫣嘱我,分清‘目的’和‘手段’,其实于殿下更是。当下局面,殿下在明,身份惹眼,您能做的惟有退而已。而‘退’也只是手段,这局棋还要有人替您落子走下去,直到大势以见——”
苏可久止住话头,眸中光芒一闪,站起了身。
接着面向他,也是这样躬身作了一揖:“——下官愿意作子入局。”
氤氲水汽蒙住了冷玉笙双眼,他极力想看清这人的表情,却只能看到肤白瘦削的赤裸身形。
多少回了,他们互相试探。
他一次次给予他信任却又吝啬着收回,未曾交付半点儿真心。
而他也从不敢向任何人交付真心,哪怕对舅舅都不曾。怎么敢告诉他们,他有野心,想要还朝堂一个清明,想经由自己的手叫天下承平。
这种想法,说出口就是大逆不道,起个念都让他感到羞耻。
“苏毓……”他唤了他一声,声线喑哑低沉。
苏可久抬起头来。
眼前的姑娘也抬起头来。
两人的身影在他面前渐渐重合,竟像串通过一般,雌雄莫辨的俏脸上泛着相似神情,都是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同样的谋算,却一个老辣深沉,一个明亮天真。
叫他欢喜,却又忧愁。
“苏毓,本王怎么确定,你是执黑还是执白?”他追问。
苏可久弯弯嘴角:“她还在您身边不是吗?”
退后几步继续道:“良禽择木而栖,我们也别无选择。”
然后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但您——不能娶她——跟她撇清,就是跟下官撇清。”
“那之后下官无论做什么,都牵连不到您的头上。”
苏可久说完便整个人潜进水里,池面最后一点儿涟漪也消散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