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饮」
楚辞罕见地满脸堆笑,头回未掩饰心中所思。
人世漂泊二十几载,他还是好幸运的,有同胞兄弟并肩而行,也终于有了个温暖归宿。
冷玉笙出宫后立即来军营亲自打点婚礼事宜,出面为楚辞主婚,热热闹闹办了仪式,做足排场。
杨烟换了粉色襦裙,窝了高髻,簪了步摇,被一身海棠红的李年儿呼来喝去,忙活着给新人结发、揭盖头送合卺酒。
军营里不讲正经规矩,也没人爱看礼仪,一堆毛头小伙子只闹着要滚床和催促新人换着花样喝交杯酒。
杨烟叫来杨三儿的儿子做童子滚过,士兵又轮流挨个滚一遍。
她就给他们拎着靴子耐心等着,叫他们开心打滚儿。
“姐姐,到我了!”刚参军的、不过十六岁的小兵刘北把臭靴子往杨烟手里一塞,朝喜床扑了过去。
“多子多孙么这是,排队给人当儿子,滚!”刘北正兴奋地翻跟头时,一声低喝传来。
他抬头眨巴眨巴小眼睛,望了望他们的小王爷将军,一时没理解是啥意思,只能老老实实又滚一圈。
围观的士兵哄堂大笑,一只手便给他从床上提起丢到地上。
杨烟手里的靴子也被粗暴拽走,扔到他旁边。
刘北叽里咕噜脚滑着爬起来,单膝跪倒在地,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将军不太高兴。
可明明是大喜的日子——滚的也不是他的床。
冷玉笙觉出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
“大家都想沾沾喜气嘛,也好早些娶妻生子。”杨烟过来解围,推了他一把,“不如殿下也去滚两圈?”
这话似又戳中什么,冷玉笙故意当没听见,转过脸不理她。
楚辞安顿好妻子,过来道:“闹着玩而已,草儿也没生气,主子怎么了?”
“没事,怕他们弄脏床铺。”
冷玉笙嘟囔一声,脸上笑意泛起:“也对,闹洞房不讲规矩,你们继续玩,过会儿出来喝酒。”
他拍了拍楚辞肩膀,从杨烟身侧掠走。
楚辞刚想追过去,一杯酒又送到了嘴边儿。
“来嘛,跟新娘子嘴对嘴嘬一个!”
他又被士兵们薅了回去。
但杨烟算瞧明白了,冷玉笙这几日就没怎么搭理过她,可为什么呢?谁又招惹他了?
不搭理拉倒,她也不理他——于是转身继续凑热闹。
——
新月融融上了柳梢,军营中灯火红艳通明。喜宴上却既有祝词,也有悲歌。
几个营的指挥轮番来敬酒,敬了楚辞再敬冷玉笙,酒过三巡,皆从贺喜说到落泪。
“曾经是孱弱狡兔,如今是矫健红狐,瞧咱赤狐营现也是人人能挽弓操戈,又能筑墙治水、修路救火,脚踏实地建功立业,军中比武还打败了中军步兵。咱们个个头顶有功勋,手上有技艺,心中有底气,大家也觉扬眉吐气了!”
“一切全赖将军提携!”
“看将军事事冲锋在前,跟着将军做事就是底气!”
“所以咱们舍不得将军走啊……”
偌大的军营,都是堂堂须眉七尺男儿,饮过酒竟嚎哭了一片。
刚从济州回来,黄兵也是参军后头回敞开了喝酒,一个刀疤脸彪形大汉举着酒碗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不顾身份差别,扒在冷玉笙身上。
“反正我欠主子一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主子不带我去镇北军,我就自刎在您面前!”
说着提刀就要划拉脖子。
几个人扔了酒碗,好说歹说把刀夺下来,给黄兵扶回营房休息。
蔡行却不流连酒桌,喝了几碗酒急吼吼要走:“该给火龙驹擦澡了。”
边走边吹口哨,反正王爷坐骑归他管,马车也归他管,总归王爷到哪儿,他就能跟到哪儿的。
冷玉笙提了个酒坛和碗,去找楚辞祝酒。
“二哥,别的话不多说,祝你们白头偕老。”捧着一碗酒,举到楚辞眉间。
楚辞眼里泛起泪光,十几年朝夕相处种种如走马灯画片闪过。
“多谢殿下成全。”楚辞头回这么称呼他,与他碰碗,各自饮尽。
“一碗足矣,当心喝多了洞房力不从心。”冷玉笙笑了笑,提着酒坛离开。
而士兵们喝酒到兴起,开始围着篝火舞剑高歌。
又是一年端阳节,有人吟了思念故乡的诗:“鹤发垂肩尺许长,离家三十五端阳。 儿童见说深惊讶,却问何方是故乡……”
闻者无不悲泣。
楚辞不得不脱了幞头,已顾不上喝酒,一个个去安抚照顾,忙到最后忘了是自己娶妻,妻子还在洞房等着。
冷玉笙被灌了太多酒,迷离着双眼看年轻的士兵开怀大笑或者放声大哭,看着一身醒目红色的楚辞忙来忙去,四处悬挂的带喜字的红灯笼几乎晃晕他的头脑。
然而目光逡巡一圈,没有找到那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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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搀着醉醺醺的军巡营指挥使陈洋往营房去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冷玉笙扯着陈洋送到巡逻士兵手里:“你来!”
然后拉着楚辞往洞房里塞进去,把房门“嘎吱”一关。
李年儿叫着挤出来:“等等!我还在里边儿呢!”
出了门却不急着走,她贴着房门听了一会儿,听到楚辞和白草在低声交谈。
支着耳朵还想再听听时,就被冷玉笙提着衣领拎了走。
边走边训斥:“什么癖好?她就是这么教你的,听人家墙角!”
拐到营房另一侧,一群抠破窗户纸正挤着趴在窗台的士兵跟他们面面相觑。
小兵刘北刚兴冲冲搬了个凳子来,一时也不知该往哪边放。
……
——
一片喧闹声中,杨烟独自提着酒坛酒碗,躲到曾经练箭射靶子的草场。
草场用起来后,离离蒿草便被铲平,平坦又空荡,棚下悬的箭筒内,羽箭也擦得锃亮。
此刻四下无人,寂静得似能听见御水河流水的涌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