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件完美无缺的大案。
在每一个案发现场都会留下一枚梅花镖。
梅花镖,白玉制成,手工精致,质地上乘。
她对这枚白玉梅花镖一点也不陌生,不是因为这十二卷宗卷里每一个宗卷里都有一枚梅花镖,而是因为她自己也有一枚,两年里她日日夜夜贴心而放,那一枚她绝对不会认错的——梅花镖。
她反复翻阅案卷,只希望能够找出十二分的证据,证明此案与那人无关。不会是他,不会是他,那个眉间悒郁的他,那个像神仙一样的他,那个纤尘不染的他,那个唯一配得上无染的白的他。
可是如果不是他,谁又能够如此潇洒、如此诗意、如此不露痕迹地完成这样完美无缺的十二件大案?
如果不是他刻意在案发现场留下这枚白玉梅花镖,她是不会将这件案子联想到他的身上的。这世间,还有谁能比他更干净?
这两年,其实她并非对他一无所知,她一直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就像是她初次见到他时的那份心动,手执他的追云剑,像一片高高在上的白云不经意地来去这红尘俗世间。
不经意地经过,不经意地施恩于世人,不经意地让世人瞻仰他世外的飘逸和悲悯之心。
追云独孤枫,剑出留侠名。
这几年,他的名字,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武功,神惊鬼动。
他的盛名,如日中天。
只是,侠士也会肚子饿,也会需要吃饭穿衣睡觉。
所以,独孤枫经营了一间画舫——木风画舫。
第一间木风画坊,生意出奇得好,也不知是独孤枫的运气好,还是他的经营手段好,金银珠宝像是流水一样源源不绝地流进了他的荷包。
所以,木风画舫就有了第二间,第三间,第三间……直至开遍了全国每一个省,每一个城镇。
几乎无人不知,独孤枫笔下只画菊,只有菊。
独孤枫的一幅菊,千金难求。
瑶佳平静无波动的面容下,在她的心里最深处,最底处,常常激起千层波澜。她总是忍不住在心里悄声问自己,他也没有忘记开封菊花会的那一次相遇吗?他曾言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还记得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吗?她弹着她的凤尾琴,低吟浅唱,而他在她的琴音里歌声里舞剑,衣袂飘飘,剑光激起了漫天遍野的花瓣。
这样的独孤枫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就是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独孤枫,贺瑶佳实在想不通他还有什么理由需要以身犯险、以身试法?
窗子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她也懒得起身去关上。她疲倦的以手支颐,有几分无奈地看着案几上厚厚的宗卷。她很累了的样子,累得似乎眼睛也张不开了。也只有在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可以脸露倦容。
夜风过处,烛光飘摇,闪烁在她倦意已深深几许的眼眸里。
她一直都知道他的行踪,她也知道他的人此时正在北京城。刻意不见他,只为——离别一次,已经足够。
唉!她轻声叹息,只怕终是不得不见。
日耀的阳光下,贺瑶佳静静地伫立在木风画坊的大门外,静静地仰起了头。
独孤枫的枫,一拆为二,木风二字。
木风画坊。
漆黑描金的大字。
瘦金体字体行云流水。
木风画坊里有全京城最贵的画,因为里面有当世所有最顶尖的画家的画,以及集中了前世前朝几乎所有的名画,所以木风画坊是王孙公子、文人墨客们必到的附庸风雅之处。
不曾去过木风画坊的人,好像也比别人少了几分风雅之意。
没有拥有几幅木风画舫的画的人,似乎也比别人少了几分身份。
自然是没有人肯承认自己是既没有品又没有味,且又是低人一等的。
而木风画坊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它的男主人——独孤枫。
无人知道他来自何处,十年前,他一身白衣胜雪,带着他的追云剑横空出世般出现在世人眼前,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而九年前,在武林大会上,他一人独败当世三大用剑的高手,当选为武林盟主。
一夜之间,独孤枫的名字,江湖中无人不知。
有人猜测,他来自当年武林中最显赫的家族——独孤家族。
那个数百年间傲笑武林、却在一夜之间化为一场灰烬的家族——独孤家族。
关于独孤家的话题,议论纷纭十年间,而无定论。
有人说,独孤家族厌倦了江湖中的纷纷扰扰,所以一把大火将千梅山庄毁之一炬,从此远避俗世,过起了逍遥自在的隐居生活。
有人说,独孤家族被仇家所毁……而有这种说法的人,往往话题还没有开始,已经被人嘲笑着打断。试问,有谁敢与独孤家族为敌?只怕你还没有靠近千梅山庄,已经被拥有一双天底下最灵巧的双手的独孤家的小九儿独孤出岫设置在山庄外的各种暗器机关杀得尸骨无存。
而关于独孤家族的定论,那是人人都认定、却都不敢宣之于口的,那就是——青龙教为独孤世家所创。
贺瑶佳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独孤枫!独孤枫!你到底是谁?江湖中好像人人都认识你,其实,却没有人一人真正识得你。
瑶佳举步,举步维艰。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恰似无情。如果可以,只愿此生此世再也不见。怕只怕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时的那份心痛和思念却不是她的心可以承受得起的。
只是怕是怕,她的脚步却没有迟疑,没有退却,她走得不快,也不慢,一步一步走进了木风画舫。在走进木风画舫的那一刹,心中又是深深的一声叹息。
一个模样清秀伶俐的少年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少年的模样很是乖巧可爱,只是那笑容多了几分迎来送往的习惯,多了几分金银铜箔的味道:“小姐,您是……”
少年的声音在看清了贺瑶佳的样子以后,愣了愣,一愣之后又习惯性地笑了:“小姐,瞧着您眼生,是第一次来我们木风画舫吗?您随便瞧一瞧,可有您瞧得上眼的画吗?”
瑶佳微微颌首:“我不是来买画的,我要见独孤枫。”
少年又是一愣,然后又是职业性的笑容:“小姐来得不巧,我家公子不在。”
少年说完,眸光忍不住在她的脸孔上流转,眸光里有着好奇,有着窥视,有着探究。
贺瑶佳眸光微沉,扬声问:“独孤公子,开封一别,不觉经年,竟是不识得故人了吗?”
在贺瑶佳伫立在木风画舫的大门外、望着木风画舫的牌匾微微发怔的时候,独孤枫已经看见了她。那一抹淡黄的衣衫,那沉静悲伤的面容,那坚忍睿智的神情,如时光将记忆镂刻在了他的岁月里。
她就那样伫立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海里,那个人淡如菊、心情如菊的女子。
他紧紧地握起了双手握手成拳,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他才可以忍住想要冲下楼去见她的冲动。
他至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用那么渴望、那么悲伤的眼神望着他说:“如果可以远离朝堂的明争暗斗,远离江湖的恩怨情仇,只与心爱的人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该有多好?”
他身负血海深仇,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给不了她想要的平静安宁的日子,所以他选择离开。
不识得故人了吗?
如果真的可以忘记她,独孤枫真愿忘了她。
相见真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见?不见?见与不见,独孤枫难以抉择。
“唉!”楼下传来瑶佳的叹息,“我来只是想要告诉你一件事,大理寺卿段意平已被皇上十二道金牌紧急召回。我这就走了,你多多保重。”
她说完这句话,楼下再无声息。不一会儿功夫,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这样冒失情急,一听就知道是魏离。魏离的身影尚未出现在眼前,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公子,你为什么不见她?你明明日日夜夜都在想念她,如今她来了,你为什么又不见?”
一句话说完,魏离出现在他的眼前。
独孤枫轻声问一句:“见——又如何?”
魏离一时无语,久久找到一句话:“你可以先娶了瑶佳姑娘,然后将瑶佳姑娘安置在千梅山庄,等报得了大仇,你就可以和瑶佳姑娘双宿双飞,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他不忍见到他家公子总是独自望着书房墙上的那一幅画,形只影单。那幅画上,是一个人淡如菊的女子。
“如果——我死了呢?”
魏离无语。
与青龙教为敌,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刹那,随时都可能送命。
就像所有大明王朝的人都知道大明帝国和大明皇帝朱成祖的存在一样,所有的人,也一样知道青龙教。
青龙教的存在一直是明王朝朝廷和江湖中正义之士的心病。
青龙教日渐势大,教众高手如云。锋芒之利之劲,即使朝廷,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青龙教的正确位置。
没有人知道青龙教的教主是谁。
没有人知道青龙教里到底有多少个高手,又有多少的追随者。
所有试图围剿青龙教的官员无一例外全部都被刺杀,就算是北京城里守卫最森严的王宫,也是经常受到青龙教的偷袭。
所有被刺杀的人都死于一种暗器,相思环。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相思相思,如跗骨之蛆,像是春蚕吐尽了最后一根丝,像是蜡炬流尽了最后一滴泪,不死不休。
而被相思环击中的人,那无数根的银丝自你的穴道你的血管之中进入你的四肢百骸,血液顺着银丝滴落,直至你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银丝才会离开你的身体,回到相思环中。
而传说中,青龙教得到了所有独孤世家的独孤出岫亲手打造的数百件暗器,而相思环只是独孤出岫打造的数百件暗器中最普通不过的一种。
青龙教一直像一个古老的传说般、却又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如同悬在江湖人士头顶的三尺锋芒。
如同哽在明皇帝朱成祖喉间的鱼骨。
所以,魏离无语。
夕阳如火。
如火的夕阳里,一匹白色的马闪电似的越过了护城河,没入城内。
城门上的士兵,路上的行人,都来不及看清马上的骑者,可是,却没有人不识得这匹马——闪电,更没有人不识得闪电的主人——段意平。
段意平——京城第一名捕。
段意平马不停蹄,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了京城,候旨在文华殿的前殿,太监王彦含笑道:“段大人请稍候,皇上正在后殿的东暖阁休息。”
明皇帝成祖得知段意平已赶回,移驾前殿。成祖问道:“爱卿,你可知朕十二道金牌紧急将你召回,所为何事?”
段意平问道:“陛下可是为了逍遥公子一案将臣召回?”
在段意平离开京城一年间,京城里出了几件轰动一时的大案子,惊动了京城内外大大小小的捕快、贵族王室、富商豪门。
成祖忽然语出惊人:“爱卿,朕是向你报案的。”
段意平不知皇上言下所指何意,当下并不作声,心中隐约已经猜到,却不敢相信。成祖取出一张纸笺放在御几上,在烛光的摇曳下,“逍遥公子”四个字若隐若现,闪烁不定。
在“逍遥公子”四个字上,放着一枚暗器,短短的一柄梅花镖,白玉雕成,辉晕淡淡晕染。
成祖道:“那逍遥公子倒也没有拿去太多的贵重之物,只是取走了朕身上的玉斑指,又留下一枚白玉梅花镖,两不相欠倒也公平。”
成祖的语气渐渐加重:“只是,逍遥公子在皇宫禁院中尚能来去自如,竟无一人察觉,那么他取走朕的项上人头岂不是易如探囊取物?”
段意平跪倒在地:“臣等无能,令皇上担忧。”
成祖道:“爱卿,朕并无怪罪你之意。朕只是气恼白花花的银子养了一群废物,能为朕分忧的,不过爱卿一人而已。去年若有爱卿在朝中,逍遥公子必不能如此嚣张轻狂。”
“爱卿请起。”成祖亲自搀起了他,挽着他的手走到了一根柱子前。上面题有一副对联:
四海升平,翠卧雍容探六籍;
万几清暇,瑶编披览惜三余。
文华殿是明代皇帝听儒臣讲书的地方,前后殿的柱子上挂了几副对联,都与皇帝读书有关。成祖道:“还记得爱卿说过,很喜欢这副对联,不仅喜欢它写得墨饱笔圆,端庄浑厚,是馆阁体中的上乘,也喜欢它的对仗工整,更是喜欢它所透露出的清平泰世之意。”
“皇上真是好记性。”
成祖叹道:“现如今又提什么‘四海升平’、‘万几清暇’?逍遥公子搅得京城内外人心惶惶,富庶之家人人如临大敌。京师城内,天子脚下,王法却奈何他不得,皇室的威严、六扇门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臣身受国恩,粉身碎骨不足为报。逍遥公子一案,臣定当尽心竭力,若不幸徒劳无功,臣必当以死谢罪。”
“爱卿言重了,卿乃国之栋梁,岂可轻言一死?在朕的心中,一百个逍遥公子,也抵不得爱卿的一根毫发。但,有了爱卿的这一句承诺,朕就放宽心了。爱卿屡破奇案无数,素有京师第一名捕之称。除却爱卿,朕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可以为朕分忧。”
段意平自幼父母双亡,由刑部尚书贺临贺老大人一手抚养长大。贺临之子贺子清与段意平的父亲段笑尘昔年并称“华山四子”,行侠仗义,快意江湖,却因为华山派内部的剑宗气宗之争,自相残杀,双双英年早逝。那一役以后,华山派从此在江湖中一蹶不振,直至二十年后,段意平的崛起。
成祖拿起御几上的剑,交到他的手中:“这柄尚方宝剑朕赐给你,见剑如见朕亲临,方便爱卿权宜行事,望爱卿勿负圣意。”
段意平离开宫中,已是深夜。他回到贺府,手刚刚抚上铜环,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抹淡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暗沉的门后。段意平脱口问道:“瑶佳,怎么是你?”
“我得到消息,你今天已经回来,所以特意等你回来。”
段意平的唇边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贺瑶佳也笑:“段意平段大人,你有所不知,从你踏进城门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你回来了。那些豪门世家,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你回来呢。”
段意平失笑:“我几时变得这么受欢迎了?我怎么不知道?”
平日里,那些人一方面千方百计的想要巴结他,一方面又避他如蛇蝎。但凡身居高位者,商贾富豪之流,谁的背后没有端不上台面的交易?段意平的身份,总是难免令他们有所忌惮。
贺瑶佳道:“还不都是那位逍遥公子搅合的?只要被逍遥公子盯上的大户人家,不管你将金银财宝藏至何处,不管有多少人看管,他总能够找出来,不动声色的毫不客气的如数取走。现如今,他们都指望着你抓着逍遥公子,你就是他们财神爷,他们巴结你都来不及呢。”
他们忌惮段意平,是因为他无案不破,是案必破。他们关注段意平,也是因为他无案不破,每案必破。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段意平回到自己的套院里,洗澡水已经备好,他洗过了澡,换上了一件青色素净长衫,这才洗去了一身的风尘。
回到书房,贺瑶佳为他摆上了几个简单的酒菜,她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总是将公事放在第一位。如果不在书房备好晚膳,他一定会忘记了吃饭,直接开始翻阅宗卷。
待他吃过饭,瑶佳这才将逍遥公子犯下的十二起案件的宗卷摆放在了他的面前。然后,她静静地在段意平的身边坐下。
段意平一卷一卷的翻阅,偶尔阅至不是太清楚的地方,会询问贺瑶佳几句,贺瑶佳就会为他详细的说明。
多少年来都是这样,瑶佳总是在他的身后默默地全心全意地帮衬着他。瑶佳聪颖过人,蕙质兰心,《大明律》、《大诰》等刑律典籍莫不烂熟于心。她的学识与见识,不亚于刑部的任何一名官员。
为了段意平,瑶佳组织了一个情报网——静言堂,静言堂分堂遍及全国以及江湖中的每一个角落。各种各样的消息和信息,从全国各地源源不断地汇总到刑部尚书府。
而瑶佳,总是为他找出每一个有用的蛛丝马迹。她为段意平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已经很晚了,瑶佳,你先回去吧,我今晚自己先随便看一看。如有疑问,明日我再问你。”
瑶佳的目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峰上:“你心中可是有什么疑问?”
段意平的目中闪过一抹不解的神色:“说起来也是奇怪,这逍遥公子的系列案件搅了六扇门一个天翻地覆,这个逍遥公子作案手法如此干净利落,怎么会刻意留下白玉梅花镖如此明显的特征和印迹?凶手不知何故,留下了很多不该留下的蛛丝马迹。”
瑶佳心中微微一震。
“段大哥……”瑶佳欲言又止。
段意平回首:“什么事?”
心中左思右想,辗转反侧,终是决定等见过独孤枫一面,所有的疑问都问清楚了再说。她竟有些怕,段意平的铁面无私会伤害了独孤枫,她曾经最最敬重的段意平的铁面无私。
段意平又道:“瑶佳,天就要亮了,你好歹回去眠一眠。我自己看一看案卷,就好。”
贺瑶佳自幼与他一起长大,对他的性情最是了解不过,知道他是想要自己从头到尾看一下案卷,理一下思路。所以,也不再坚持,径自离去了。
第一次,她对段意平有了隐瞒,没有将自己所得到的所有线索对段意平倾囊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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