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明月窥心
春寒渐渐远去,夏日的明媚渐渐地在窗外灿烂了起来。
贺家都是大忙人,难得像今日这般晚膳时齐聚一堂,共享天伦。
贺临已年届五十有余,却丝毫不显苍老,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他望了一眼段意平,又望了望瑶佳,心中有一种暗痛,又有一种满足。他轻咳了一声:“意平,瑶佳,你们两个的年纪都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瑶佳的身子微微地震了震,垂了首敛了眉,一径地只是吃着碗中的白饭。心——却好像被人没有章法地残忍地硬生生地撕裂了一道缺口。
“瑶佳,”贺临唤了一声孙女儿,“你与意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早已有意将你许配给意平。意平年纪虽少,行事却是沉稳周到,以意平这样的人才,也算是百里挑一。将你交给意平,这样我百年之后也可以走得安心了。”
瑶佳沉默不语。
贺临追问:“瑶佳,我想挑一个好日子,将你和意平的婚事办了,你意下如何?”
瑶佳放下了碗筷,静静地抬起了眸子,眸光中已经没有了些丝情绪:“一切但凭爷爷做主。”
“好好好。”贺临笑了,又问段意平,“意平,你愿意娶了瑶佳这个傻丫头吗?”
段意平的眼光很快地从瑶佳的身上掠过,眼光深处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他亦道:“一切但凭爷爷做主。”
日光渐渐地转淡,室内由明亮转为昏黄,又从昏黄转为黯淡,光线由
丝丝流金般的明亮灿烂转为一抹斜阳照进纱窗内,最后归于一片黑暗沉寂。
瑶佳静静地坐在案几前,一动也不动。从昨夜她回到自己的书房,她对她的贴身侍女香香道:“我不想见任何人,我没有出来,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案几上,放着厚厚的一本册子,里面详尽地描述了独孤世家三百年的辉煌与显赫,以及因为十三年前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而消失。而消失的原因,江湖中至今仍无定论。
独孤家的千梅山庄,收藏了数之不尽的武林秘籍和显赫一时的兵器。其中的任何一本秘籍,或是一件兵器,都是武林中人梦寐得之的奇迹。
到了独孤出岫这一代,更是将暗器的发明和制造发展到了一个登峰造极的高度。
千梅山庄,是每一个武林中人的梦中之地。
而在十六年前,贺子清曾经极其隆重的上门向独孤出岫提亲。北京城到西域昆仑,路途遥远,为显诚意,贺子清跋山涉水,亲自而至。
贺子清家世显赫,在江湖中少年得志,声名远播。
而这一切,独孤出岫似乎全都视而不见。她拒绝了贺子清的提亲,而即在当年,她竟然下嫁一个家境没落、浪迹江湖的落魄书生。
从此以后,贺子清好像和独孤家再无关系。
但在三年以后,独孤家一场大火化为一片灰烬,独孤世家的人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极为巧合的是,那场大火之后,贺子清从此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后,青龙教飞速地窜起。
青龙教所有出现过的暗器兵器,几乎全都来自千梅山庄。
有人曾经暗自猜测,青龙教即为独孤世家所建立。
而独孤枫的出现,更是令人们遐想联翩。
将所有的线索一个一个连接在一起,瑶佳已经理出了一个条理分明的因果缘由。但,她不愿意相信。第一次,她不相信自己的理智。
噩耗,一而再,再而三地突如其来,毫无预警。
然后,她就一直坐在那里。
表面如入定行僧的无动于衷,内心却如激起千层浪的汹涌澎湃。
如果此时她有一匹快马,她愿扬鞭疾驰迎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路奔驰,此生此世再也不停。
如果此时她手中有一柄快剑,一柄像独孤枫的追云剑那样的快剑,她想要把眼前的一切全都毁灭。
也许,她最想要做的都不是这些,她想要在菊花丛中,弹琴唱歌,看着独孤枫舞剑,就这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她恨。她好恨。
她好恨,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心底的感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她喜欢着谁?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关心她想要怎样的生活?
贺瑶佳就应该善解人意,知书达理。
贺瑶佳就应该委曲求全,成全别人,放弃自己。
贺瑶佳就应该完完全全忘记自己的存在,只为了别人的心愿而存在。
贺瑶佳不是贺瑶佳,贺瑶佳只是一个代名词。
贺临的孙女、刑部尚书的孙女儿的代名词。
段意平的未婚妻、大理寺卿未过门的妻子的代名词。
只除了、只除了、只除了他——独孤枫。
在开封的茶肆外,当独孤枫第一眼看见她,他看见的只是她,看见的只是——贺瑶佳。
独孤枫的眼中,没有刑部尚书的孙女儿,没有大理寺卿未过门的妻子,有的只是她——贺瑶佳。
好——想他。想得好像就要喘不过气来,想得胸口好像就要窒息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想要见到他,立刻就要看见他的脸,用尽所有的力气飞奔到他的身边,一刻也不要停留。
此时,此刻,她已经忘记了自己是那个大家闺秀的贺瑶佳,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个有了心上人意中人的女孩子,一个想要立刻见到心上人意中人的女孩子。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想理会,都不想要离开独孤枫的身边。
思念涌至心头,想要见到独孤枫的念头淹没了道德礼教规范,她提笔,一夜一日,滴水未进,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书信却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下行云流水般写了出来:
祖父大人亲启:
瑶佳昨夜彻夜未眠,前思后想,心下亦明白,婚姻大事原本应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母不在高堂,原本一切全凭祖父大人做主,瑶佳不可逾越才是。
只是,只是——虽然难以启齿,虽然瑶佳不知羞耻,瑶佳仍是不得不说,瑶佳已遇的懂瑶佳琴音的知音,人生最难,得一知己,而既已相遇,又何忍分离?
与段大哥的婚事请祖父大人做主,就此作罢。
瑶佳有重要的事离开府中三月,三月之后,定然回来。
所请之事,务祈垂许。以上请托,恳盼慨允。诸事费神,伏乞俯俞。
书不尽意,余容续陈。
瑶佳恭叩
瑶佳不知道,段意平一直伫立在菊园深处的花丛中,沉思着注视着她。她的伤心绝望,她的心有不甘,她的放弃挣扎,通通落入他的眼中。他看着她如释重负后轻松明亮起来的眼眸,看着她几乎是喜悦地迫不及待地奋笔疾书,看着她独自一人从后门偷偷溜出了刑部尚书府。
段意平来到书房,看到了瑶佳留下的书信,他坐了下来,垂下了眼眸,掩住了冰冷眸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贺瑶佳并不是一个鲁莽的女子,正因她身无武功,因此她行事比任何人都更要谨慎。她简骑轻从,一人一车,加上赶马车的车夫,不过一车二人而已。只是,赶车的马夫是静言堂北京分舵夜探花手底下功夫最好的手下。
她的行程比独孤枫晚了一日,所以她日夜兼程,早晚赶路。白天策马急奔,夜晚就半倚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囫囵吞枣地眠一眠。
还好,北京到开封的路途,不算太近,也不算太遥远。
开封素有八省通衢、势若两京之称,热闹繁华。街道的两端,各种店铺林立,颜色各异的店铺的旌旗幌子迎风飘展,各色吃食的叫卖吆喝声混杂着香气扑面而来。
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曹婆婆店铺的五香肉饼、鹿家分茶的鹅脯、鸭脯、鸡脯、兔脯、鸽脯、鹌鹑脯、黄胖子店的血羹、粉羹、头羹、石髓羹、石肚羹……
一路风尘,赶到开封,故地重游,却不知独孤枫此时在哪里。
低头沉吟片刻,她问赶车的马夫:“你打听一下刘青狐的府第在哪里?”
刘青狐的府第,一问之下,无人不知。
刘府坐落在开封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不巧得很,与开封府最大的酒楼醉仙楼毗邻而居。醉仙楼,静言堂开封的分舵。
醉仙楼有一幅巨大的对联,从二楼一直垂吊至一楼:
翘首迎仙踪,白也仙,林也仙,苏也仙,今我买醉湖山里,非仙亦仙;
及时行乐地,春亦乐,夏亦乐,秋亦乐,秋来寻诗风雪里,不乐也乐。
醉仙楼很大,前厅是酒楼,后厅是客栈。
此时瑶佳就坐在醉仙楼二楼临窗的一间最好的雅间,从窗子望出去,正对着刘府的大门。
即使在青天白日之下,刘府的大门依旧紧紧关闭,只有一对巨大的石狮子,盘踞大门的两侧,青面獠牙。即便在闹市之中,即便在灼灼烈阳之下,刘府依然渗着一丝丝的阴沉之意。整座刘府仿佛就是一片艳阳晴空中的一丝阴云。
相距甚远,一阵阵透彻的冰冷寒意依旧隐隐的犯上瑶佳的肌肤,看似死寂沉沉的刘府,竟是无处不暗藏刀光剑影。
瑶佳不由得眉头微蹙。
刘青狐深居简出,已有十年不曾露面。行踪偶至之处,总是清去闲杂人等,守卫森严。曾经有人想方设法接近了那顶重重守卫之中的轿子,却发现不过是一顶空轿而已,反而白白送了自己一条性命。
这十年之间,真正能够接近刘青狐的,不过是那些他千挑万选出来纳为小妾的女子。
瑶佳的唇角浮上了一抹晶然的笑意。
静言堂开封分舵舵主刘云鹤呈上了贺瑶佳所要的开封所有的青楼妓院的数据,哪怕是小至最末流的私寮妓馆都没有错过。
瑶佳一家一家细心阅过,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怡香院上。
怡香院,是开封的第一大妓院青楼,和醉仙楼同样的有名。
醉仙楼出卖酒食住处。
怡香院出卖笑语温柔。
每一个男人都知道怡香院的存在,因为那里有大明朝最温柔、最美丽、最善解人意的姑娘,有人风情妩媚,有人清新可人,有人能歌善舞,有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只要你去了怡香院,就一定可以找到与你知情识意的姑娘。
两年前的怡香院,在开封不过是一间三流的妓院而已。而自从秦红袖买下接管怡香院以后,短短的两年间,已一跃成为开封最大最好的妓院。只要是怡香院看上的姑娘,就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脱秦红袖的手掌。
除非,你去死。
怡香院每年都会上吊咬舌撞墙等等诸如此类地死去几十个姑娘,怡香院行事如此嚣张跋扈,官府却无人敢过问。
据传,秦红袖的后台老板就是——刘青狐。
而怡香院近日里出了一件无人不知的大事。
怡香院里新来了一位姑娘——菊倾城,据闻此女容貌明艳秀美,清丽无匹,气质清冷高贵,如雪山上那一朵最高不可攀的雪莲花。
三月初八,是菊倾城第一次挂牌的日子。
距离三月初八还有三日,大街小巷已经尽人皆知。
三月初八,怡香院里张灯结彩,吉祥喜气。大红的灯笼,点亮了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大红的绸缎,挂满了每一个廊檐屋角。
怡香院的中庭里,已经摆好了桌椅。桌上,已经备好了香茗。
在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一直空置,却没有人敢肆意去坐。人人皆知,这个座位已经被刘青狐预定。久未露面的刘青狐,今晚——真的会来吗?
很多人对他慕名已久,这份名气里,自是有好有坏。但不管是好是坏,都对他充满了好奇。
这个座位正对着对面的三楼,那里已经成了一片花的海洋。重重迭迭的纱幔之后,是无处堆放的黄色雏菊。
那是属于菊倾城的黄,菊倾城的菊。
时辰还早,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
只有达官贵族,商甲富股,才可以在此占据一席之地。
不绝于耳的应酬声嘈杂声,在菊倾城出现在纱幔之后、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时曳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