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向傲慢无礼的金二浪突然推开了二表哥卜元的大门,满面堆笑、毕恭毕敬地向卜元深施一礼,问道:“二表哥好?”
卜元心里打鼓:山雀进宅,无事不来,不知他又要冒啥坏水?就不冷不热地说:“俺好着哩!不知二王爷登门又要宣读啥圣旨?用不用俺这小老百姓跪下听宣呢?”
金二浪脸上掠过一丝囧态,马上挤出一丝笑纹,说:“二表哥又取笑俺哩,多日不见,怪想你的。”他从怀里掏出一瓶青花白瓷汾酒,晃了晃说:“一点小意思,聊表敬意,望二表哥笑纳。”
卜元黑下脸来说:“俺戒酒多年来,见了酒瓶就打颤,闻到酒味就想吐,没那福分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送给那些有用的人吧!要是没别的事,请你打道回府吧!”
金二浪碰了软钉子,仍不死心,他呵呵笑着说:“二表哥还真记仇哩!从前的恩恩怨怨早该一笔勾销了!姑表亲,姑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从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俺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总不能记恨俺一辈子吧?亲情啥时候都断不了啊!”
卜元说:“这还用你说?俺又不能把死去的爹娘分开,你今儿个来,不是欣赏俺现在这怂样子吧?有啥事?直说!”
“还是二表哥爽快,俺就不兜圈子了,俺想参选咱村村长,希望二表哥为俺串联串联,说到底,村里很多人还是很惦念你的,你说出的话还是很有风的,你替俺呐喊一声,聚聚人气儿,俺就有望选上,俺有了好处,绝忘不了二表哥的好处。”
“别别别,你哥说俺‘早灰下二道眉了’、‘说话不如放屁哩’,俺可不敢瞎说,坏了你的好事儿!”
“二表哥,俺哥也灰下二道眉了,这世道,谁能拔出长轴去?谁又不是为名为利?”金二浪说。
卜元不客气地说:“俺就不明白了,一个破村长就那么吃香?你哥这些年把心思都用在搂钱上了,把集体那点家当折腾的球没一条了,吃了个血尽毛干,村民们都指着你们的脊梁骨骂哩,你家的名声算是臭到底了,谁还敢挨傍你们?这好比土打墙,底三板已经打坏了,墙能不催马?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金二浪的刀条脸由土灰变到青紫,咬着后槽牙说:“姓卜的,你就瞪大眼睛瞅着吧,老子非把这村政大权拿到手不可!谁像你,一根筋,挠球不换肩,俺就不信真金白银买不动人心!”
“咣当!”金二浪一摔门走了。
“把你的酒拿回去!”卜元呐喊着把酒瓶子扔出大门外,“嘭!”碎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苟成艮千算万算,算不准自己的命运。那天夜间,他应邀参加了吕耕田、金大浪、甄惠几个人特意祝福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指点江山,壮心不已’的庆贺酒宴。
吕耕田想知道苟成艮将如何安排下一届接班人,并想趁苟成艮还握有实权期间,批准自己扩建门市。扩建门市,得占集体宅基地,苟书记不批准,谁敢胡来?吕耕田把苟成艮的软肋摸得准准的,无非是给苟书记备一份厚礼。
金大浪是偷着从雁荣市回来的,他想打听一下金二浪有几分胜算?靠金钱能不能铺平二弟的仕途?自己昔日那些黑道朋友能否起到作用?这一切必须弄清楚,才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甄惠被两开后,这是第一次公开亮相,他想与苟成艮重温一番当年融洽的上下级感情。在吕耕田、金大浪面前倾诉一番自己给他们当替罪羊的委屈。别人视自己为贪污分子,人前抬不起头来,多憋气,多窝火,且不用说,你吕耕田、金大浪明着暗着捞了多少?瞒了别人,能瞒了俺?你们认为为俺出了一万块钱,就心安理得了?俺甄惠替你们背黑锅,名誉扫地,谁替俺说句公道话来?他想借酒消愁,一吐胸中郁闷。还想从苟成艮这儿,得到同情,甚至找寻一条出头露面的缝隙。
苟成艮心里明白,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几位今日聚在一块儿,意不在酒,而在下届选举。尤其是吕耕田,见面第一句话就问“选委会有空位吗?”
苟成艮微微一笑说:“那还用问?俺真想拜托几位给米颂拉拉票哩!”
吕耕田尴尬地说:“那还用说,咱不肯前,谁肯前?”
金大浪举起酒杯说:“心照不宣,尽在酒里!来,干一个!”
酒过三巡,甄惠醉态已现,泣不成声,拉着苟成艮的手说:“老书记,数俺冤哩呀!拍拍良心,俺对得起旁人,旁人对不起俺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呐!想想咱们那时候的挨伴,多好啊!今后有用得着俺的时候,请说一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吕耕田不满地说:“甄惠,俺可一直把你的事当俺自己的事着急上火来着!旧话不可重提,瘸头拐弯处有人拉一把就算不错了!怎?你还觉得你冤哩!不是你,俺能被赶下台吗?”
金大浪说:“甄惠,知足吧!别忘了,你那亏空是谁替你补上的?俺觉得很对得起你了!看看俺现在,落到这步田地,抽筋剥皮,谁帮哩?”
四个人各怀心事,各唱各调,举杯同祝哥们儿好,心中暗藏一把刀,都不是善茬儿。美酒佳酿,杯觥交错,苟成艮不知不觉多贪了几杯,有些招架不住,退席而归。路过天王殿时,恍惚觉得有人躲进庙山门内,他步履蹒跚地追过去,刚推开庙门,把一对幽会的情侣惊散了,男的跑得急,与他撞了个满怀,一来年纪大了,二来醺醺带醉,站立不稳,被那个慌不择路的年轻人撞了个仰面朝天,从三尺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这重重的一跌,跌的他一阵阵头晕、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哇哇呕吐,胸腔内阵阵刺痛,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藏在大门内的那个女的,不敢面对苟成艮,双手捂着脸,张皇逃走了。
过了很长时间,苟成艮才缓过气来:“哎哟!俺的娘啊,差点儿摔死俺!这是谁家的冒失鬼?钻在这儿发灰哩!他娘的,人老了,不胜酒力了,再不戒酒,离死不远了!”他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挪地挪回家,哼哼唧唧爬上炕,说:“老婆子,俺今儿个撞着鬼了,担心跌死!”
老伴米玉佛埋怨道:“你们父女两真是一对活宝,她刚才像狼撵着似的跑回来钻进被窝里蒙着头睡了,你又跌到骨碌踢开门闯回来,一股猫尿味儿,呛死人了,快关灯睡觉吧!”
苟成艮胸闷气憋,一夜没睡,盼着天明。天刚蒙蒙亮,便强打精神坐起来,穿衣裳时发现腰带上挂着的鈅匙不见了,那可是开启村委会各个房间的权力标志,丢了它们,犹如失去印把子,怎么去村委会发号施令呢?丢在哪儿了?他想起昨晚在天王殿门口被人撞翻的一幕,心里怨恨,嘴里骂道:“娘的,一对狗男女,伤风败俗,几乎要了俺的命。鈅匙肯定就丢在那儿了!”
他想出去找找,可是觉得两条腿麻酥酥的,迈起步来沉甸甸的,好容易挪到天王殿庙门前,看到一群人在那儿议论着什么,人群中醉驴儿手里拿着一串鈅匙,问大家:“这是谁丢的?大家看看,这个丢鈅匙的人,一定也是个醉鬼,这不,血糊邋遢吐下一大滩,真是个见酒不要命的家伙!”
“驴儿!拿来。是俺丢下的。这不正找哩嘛!”苟成艮有气无力地说。
醉驴儿一伸舌头,讨好地说:“苟书记,俺这人说话没个把门的,别怪怨!您老人家睡着了也比俺醒着精干哩,哪能吐唚下这个?”
苟成艮看得真真的,台阶下留着一大滩带血的秽物,那么难看,那么肮脏,那么恶心,也许是条件反射作用,他的胃里一阵阵翻腾,忍不住一张嘴,“哇!哗!”,喷射出大口鲜血,顿时眼冒金星,四肢酸麻,瘫倒在地。
醉驴儿急忙把他扶起来,呼唤着:“这 ,这老爷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看看,把天王殿门圪台都染红了!”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拎起来送回家。
苟成艮那张白净的脸,一下子变成蜡黄色。痛苦地眯缝着眼睛不能说话。米玉佛惊呆了,扎撒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办。人们问她:“孩子们呢?”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给大闺女打去电话:“梅!你爹得病了,快回来!请上县里最好的医生来给诊断诊断。快!”
闺女风驰电掣般赶回来,县里首屈一指的贾大夫说:“咱这儿条件差,还是到北京大医院看看吧!”于是连夜去了首都,进了大医院,经过诊断,为饮酒过量,引起肝功能失调,等等症状。需要住院治疗,长期静养。医生告诫米玉佛:“要想活命,必须戒酒戒色。”米玉佛十分尴尬地说:“俺不是不管他,而是管不住他!”
苟成艮躺在医院,心急如焚,人在北京医院,心系昂首选举,真想有一双翅膀飞回去,完成自己的心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