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过后,人们重整旗鼓,准备出殡。任凤鸣指挥家人们最后一次瞻仰死者遗容,然后,在明明喊叫着“娘,躲开!”声中,依次钉下七颗“寿钉”,舁材的壮汉们钉牢材盖后,在哀乐声中,把棺材舁出家门,卜家上下,顿时哀声一片,哭声大震,悲痛至极矣。
在泥泞中,八个壮汉呐喊着“起了!”,杠子上肩,舁起棺材,穿过大街,来到村外。在十字路口,明明扛着引魂幡,在管子吹奏声中,“盘棺”、“祭灵”,头顶“孝子盆”,用力把盆子摔的粉碎,表示从此阴阳两隔,逝者魂归地府,生者继续享受人生。
舁材的把棺材小尾朝前,呐喊着直奔卜家坟,及时下葬,入土为安。
任凤鸣指挥厨房熬了一锅小米绿豆稀粥,把“大祭”掰成小块,放在盘内,搁在大门口的桌子上,再搁一盆清水,清水里搁一把菜刀,等卜家儿女从坟地回来,每人吃一口“离别祭”,翻一下水中刀,既表示思念母亲的恩德,又表示刀割水清,划清阴阳界限。
辛苦劳累的人们,喝一碗小米绿豆稀粥,解渴解乏又败火,非常受用。
李连玉走了,带着忧伤,带着遗憾,离开了她心爱的男人,离开了她亲爱的儿女,离开了这个花花世界。真像她生前所说,变成一堆黄土,一丘坟墓。但那位感情丰富的、美丽贤惠的、勤劳朴实的女人,永远活在卜元心里。如李清照所云:“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怎一个愁字了得。”
为关老爷重塑金身之善举,把苟成艮、古文秀、赵归唐、薛弥关等推到了保护古建筑、宣传庙宇文化的前哨。昂首村从前有十座庙宇,被历史抹去了七座,仅存老爷庙、观音殿、奶奶庙三座破败不堪、东倒西歪的空架子。观音殿偏西,奶奶庙偏东,只有老爷庙地处村子当中,确实有碍观瞻。
也许是“天数”吧,近年农村刮起一阵修庙风,很久不曾露面的出家人,似乎摆脱了羁绊,毫无顾忌的云游四方。大街上那些穿着肥大的土黄色僧衣的和尚、尼姑,招摇过市,特别惹眼。
过上好光景的农村人,出于永保平安的心理,越来越对神灵有了感情。苟成艮在某种意义上,成了能取回真经的“唐僧”,自然成了善举的带头人,那份荣耀,那份自信,那份责任,真不比他当年站在党旗下向党宣誓逊色。就连帮衬他的古文秀、赵归唐、薛弥关都觉得体面而激动不已。他们从佛教圣地五台山的宣传刊物上寻找到答案、依据、理由。在通往三座庙宇的街巷墙壁上书写“南无阿弥陀佛”、“佛教是一种文化”、“佛教是哲学,佛教是科学”等大幅标语,不遗余力地搞起“大祈”、“法会”、“平安道场”等佛事活动。在人类已经进入太空,登上月球的今天,真不知道苟成艮他们宣传的“文化”、“哲学”、“科学”能先进到哪里去?
自从五台山几位大德高僧云游神仙沟青峰寺、昂首山大觉寺,路过昂首村为关圣大帝坐禅诵经,宣扬佛法之后,仿佛给苟成艮注入强心针,吃下定心丸,他们用了五年时间,重修了观音殿、奶奶庙,新建了老爷庙、天王殿,配齐了钟鼓楼,虽然不及古建筑那么工艺精湛、雄伟壮观,单从外观上看,也算气势不凡。可惜在开光前一天,二善人突然病倒了,而且病的玄乎。他像中了邪似的,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罪过!”、“罪过!”,不停地挥手打自己的嘴巴子,抓挠自己的面皮。古文秀被他那样子惊呆了,一夜之间那个慈眉善目的赵归唐变得可怕起来,毛发倒竖、扎里咋撒,双目红肿、口鼻挪位、龇牙咧嘴,满脸血道道,特别瘆人。
赵归唐女人早丧,一直鳏居。有个儿子叫赵拿拿,人沾点二百五,儿子说他老子“精过头了”,老子嫌他儿子“傻到家了”,父子两性格不合,很少有共同语言。因此,儿子常年在外,很少回来。
古文秀托人捎话给赵拿拿,赵拿拿说:“没事儿!老光棍硬着哩!擎天一根柱,扳不倒哩!”
古文秀一次次给他捎话,赵拿拿坐不住了。当他赶回来时,老子只剩下一出儿气了。弥留中的赵归唐嘴唇动弹,说着忏悔的话,但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啥了。
赵归唐死了,古文秀像丢了魂似的,忐忑不安。如此虔诚的一个人,怎么死得如此可怕?难道真得“三尺头上有神灵”?二善人究竟做了啥亏心事了?古文秀不得其解。他诚惶诚恐地帮助赵拿拿操办丧事。常念“阿弥陀佛”的二善人,没有资格坐在火龙床上乘着青烟升天,只能按俗家礼仪停棺入殓,黄金入柜,入土为安了。
古文秀每每想到赵归唐临终时那可怖的相貌,就毛骨悚然。赵归唐不断重复的“罪过”二字,像晴天霹雳,炸的他头皮发麻。他不由扪心自问,仰天叹息:“二善人呐!你罪在哪里?过在何处?你这匆匆而别,让俺心中纠结,无法释怀也!唉,真是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啊!刚敲响开场锣,又吹响散戏号,太快了呀!”
为了从天王殿到观音殿整座庙宇有人照看,在住庙僧人没来之前,苟成艮提议让古秀才暂住在紧挨大门那间小屋里,一来方便收取善款,二来就近看守庙宇。古文秀原来与赵归唐住的很近,赵归唐打个嚏喷都听得真真的,为了摆脱赵归唐之死给他心灵上造成的不安与伤痛,或者说躲开那个可怕的阴影儿,他愿意离开那个阴森森的环境。他想:庙宇乃佛境之地,应该有神灵保佑,清静之地,安安稳稳,修身养性,安度晚年,求之不得矣!所以他欣然答应,搬了过去。谁知事无两全,平时去他那儿串门子的那伙人,很少再踏入那种清静所在,漫漫长夜,一个人独居空庙,守着那些高大伟岸的泥塑圣象,夸张丑陋的站殿将军,随风飘动的帘帘幔幔,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主宰着这里的一切,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他感到寂寞难耐、心慌意乱、恐惧不安。
白天,他可以锁上庙门,到大街上转上一圈儿,然后站在关帝庙点将台上那些人群中,听听村子里的新闻故事,评述一番人情世故,借此消磨时间,散心解闷。可一到晚上,面对空空四壁、孤灯一盏,倍感凄凉。尤其是风雨之夜,阴风飕飕,扑打窗户,黑咕隆咚偌大一座庙宇,常常传来各种各样难以辨别、离奇古怪的声响。一扇窗子的突然开合,一点星光的隐约闪烁,一对野猫的嘶吼打架,一只夜莺的暗夜长啸,凭他那读过聊斋志异的想象力,都能够描绘出一幅幅可怕的血腥场面。他仿佛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一般,让他胆战心惊、冷汗淋漓,无法入睡。他特别盼望青峰寺尽快派一名守庙和尚来和他作伴儿。
长时间的思虑,长时间的煎熬,古文秀感到脑袋昏昏沉沉,行动迟缓乏力,失眠少睡,饮食无味,身体渐渐消瘦,精神渐渐懵懂。一天任凤鸣见他脸色灰白、须发卷曲,走路都打晃儿,吃惊地说:“秀才啊,几天不见,怎瘦成这样啊?快找医生看看吧!”
古文秀说:“医生治病不治命,俺如今身轻如燕,每天都到西方极乐世界打个来回哩!”
任凤鸣见他那神神叨叨的样子,心想:这人变了,大概离去西方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