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纪的学生用文字撰写诗歌,难免有些可笑,单论夜钧寰每天吃的饭都比辛弃疾香两倍以上,就算为赋新词强说愁,自然是往鼻子里插葱。钧寰的这首诗歌用成语来归类,属于无病呻吟一类。用词不太好听,却简单明了,可装病也有分优劣,其中需要你有一定的技巧。若是装病装的不好,一下就露出破绽,给人留下笑柄。钧寰并非生下来就会装病,也没有经常练习,如何装病装得更好之类,得出来的成果只能是在体育课偷懒那样,小打小闹水平。即便如此,比起其他那些光喊疼不出汗的好上太多,算是有惊无险,通过入社考验。
社团课,占用周三下午的最后两节课,正式的第一节社团课开讲,周社倒也直接,上来就对着一群新入社的社员问:
“先问一下,有哪位可爱的社员愿意在未来接替社长的工作吗?”
选社长容易,选好社长难,社长的个人素质可以说间接影响社团的未来。夜钧寰不喜欢把自己摆在领头的位置,要他管人还不如放羊。但钧寰眼里的文学社社长职位,不是皇帝的玉玺,而是士兵胸前的勋章——对于自己实力的最好证明。钧寰瞟了一眼课室里的人,打瞌睡的肯定与世无争,做作业的大概无心于此,竞争对手似乎没几个。不过钧寰自己也是一改往日常态,全身竟没有一个细胞安静得下来,神经绷得比吉他的弦还紧。
“没有同学毛遂自荐吗?那下任社长到时候可就由我这个前任社长来钦定了。”
话说完,整间课室又陪着大家发了半分钟的呆,夜钧寰的手嗖的一声弹起来,看眼神还是发愣的,整个人十分焦灼,像参加百米赛跑,肉体跑出去了,思想还停留于原地发呆。奇怪的是,全社没有其他人有一丝接任社长的意思,难怪别人说路边的野花千千万,有吸引力的来去就那么几朵,有些甚至送给你你还不一定肯要。
“……”
夜钧寰举起手,一句话说不出来。周社一脸如释重负,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一堆客套话,算是恭喜钧寰成为下一任的社长,课室里的其他社员也鼓起了掌,虽然掌声不太整齐。钧寰反而懵了,脑子里惊喜参半,喜的是自己当上了预备社长,惊的是这个社长到手得太过儿戏了些。好像是赎罪日找替罪羊,上帝说要哪,那就是哪只。接下来又是要做自我介绍,这也难怪,毕竟社员来自全级每个不同的班。钧寰介绍自己的名字时,没有发生在班里介绍自己名字时的情况。“果然在文学社的都是读过书的人。”钧寰心想。其实“寰”本就不是一个十分生僻的字,只不过钧寰主观地,把它孤立于一般的常用字之外。这回人人都会认,“寰”字一下就找到了归属感。
“我们文学社每年都会出一本社刊,时间是在每个学期的期中考试之前。就是类似大家在报刊亭可以买到的《意林》,《读者》那种杂志,只不过我们社刊的名气散发的最远距离不过本校和周边的一些其它学校,再远一点就不知道了。因为种种特殊原因,社刊的稿件来源难以保证,之前要求大家交一篇属于自己的作品,就是为了看看每个人的文字水平和擅长领域,将来出社刊的时候好分工。”
夜钧寰不明白周社所说的种种特殊原因具体指代什么。网传在校学生有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偏偏这三样钧寰都不怕,还各个爱不释手。要是语文老师无缘无故给今天的作业加上个作文,学生多半得骂娘,如果加的是看两小时电视,学生估计得聚会庆祝,这也难怪社刊会收不到投稿。钧寰不一样,加的是哪个都波澜不惊,心如止水。可惜自己班上的同学尚且认不太全,更别说社团里,来自全级不同班的学生,社员们七嘴八舌讨论一阵,钧寰见没自己插话的空隙,只得低头看书。若当上社长后发生这样的情况,在外人眼里看来是不得民心的表现,说不好哪天会被弹劾下台。
“你很喜欢看书吗,男生不应该都是喜欢打打篮球,或者玩游戏之类的?”
问话的是坐在夜钧寰身边的女生,略显棕色的头发,脑后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刘海两侧的发丝耷拉下来。女生名字叫柳笙言,是隔壁二班的。倒不是说钧寰有意去关注女生,社里成员不多,每个人在自我介绍时钧寰都关注了一下,也算做预备社长的预备工作。并且一个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值得自己挪出一点心思,去留意留意,袁音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正如笙言的名字一般,用笙说出来的语言,清越柔和。都说女大十八变,笙言没到那个岁数,模样放在同龄人中说不上顶天,已算个中上层。篮球,自己不会打,袁音舜倒是打篮球的好手,经常看见他放学后打篮球,很晚才回家。游戏的话,在夜家属于官营行业,受到夜父夜母的严格管控,自己不是不想玩,而是没有条件玩。钧寰很少见有人找自己搭话,何况是异性找自己搭话,清了清嗓子,不知该说是有模有样,还是装模做样地回答道:
“不止是喜欢看书,如果只是因为喜欢看书而进的文学社,那未免太低级些。我未来可是要写书的,让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就像那个莫言一样,莫言,你知道是谁吗?”
夜钧寰用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莫言”究竟是哪两个字,他还是不知道,担心眼前这个女生开口就问。
“我倒没有说现在加入文学社,将来一定要怎么怎么样,我只是单纯的喜欢看书而已。”
夜钧寰面对异性,脑子变得特别灵光,意识到刚刚说的话带有冒犯,自己平日里说话就像远远地往垃圾桶扔垃圾,这回垃圾没扔准,走过去捡起来,对准了再扔。继文学社社长之后,钧寰又当上柳笙言的老师,分享着自己读过的那些毛皮文字。笙言同学偏爱日本作家,尤其是村上春树,看她桌子上有一本《挪威的森林》。夜老师向来视外国的文字为天津的包子——狗不理,对学生手里那本异端书籍充满敌意,眼神透露出一股秦始皇的杀气。
“怎么不多看看中文的书,非要看外国的?”
“你说这本吗?这本就是中文的,我又不会日语。”
“我的意思是,中国人写的书,四大名著,《三国演义》这些。”
“《三国演义》吗?那些刀光血影的,我不是很感兴趣。像近现代的那些作家,老舍,巴金这些人的书我都很喜欢。”
夜钧寰诗书堆了一肚子,没有能容下老舍、巴金的空间,老挝、巴西倒是知道,便开始后悔起自己吹牛不打草稿,又不肯主动承认,于是先发制人,抢先一步批判起来:
“我告诉你,现在国家大力推行传统文化,你要响应国家号召,多看看我们自己的书。你不喜欢看,也行,我到时跟你讲讲里面好玩的,你听着听着,自然就会感兴趣。”
夜钧寰觉得自己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自己什么时候会主动要求跟人说话,而且和亲生母亲之外的异性聊天超过五分钟,人生还是第一次。柳笙言点头笑着答应,对照那些第一次向女生表白就失败的,钧寰此时像个业内成功人士。二人聊着聊着就忘记了时间,太阳都打算下班了,二人还不愿离去,在人们看来,酒逢知己怎么喝都不醉,碰上个不投机的半杯白开水就能倒。
“文学社这么好玩吗,值日都不回班做?”
袁音舜的声音使夜钧寰猛然想起周三该自己值日,背上书包,来不及道别就准备走,音舜一把拦住。
“去哪?我看你半天不来,值日我帮你做了,省的卢老到时候发飙。”
搭肩膀太尴尬,握手太奇怪,抱拳太复古,夜钧寰思来想去,只吐出个“好”字以表达谢意。
“怎么的?你这家伙平常话都不多说一句,桃花运这么好,这么快就找了个女朋友,还是长得这么……”
袁音舜平时口无遮拦惯了,夜钧寰只是怕女生疑惑,认为在和两个流氓交流,赶紧踩了音舜一脚,变相捂住了音舜的嘴。
“什么女朋友,这是社员,是同事,是战友。”
“我就说,你小子还能有女朋友……等等到校门口请我吃碗牛杂,就当报答我帮你做值日吧——笙言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就不了。”
袁音舜大大咧咧的表现,柳笙言兴许不想和这种男生混杂,小声拒绝了他的邀请。于是三人告别,走到校门口时,夜钧寰似乎突然记起什么事一般,逼问音舜道:
“等等……柳笙言不是我们班的吧,你怎么会认识,还叫那么亲密,只称名不道姓。”
“这个啊,她朋友有我认识的人,我就认识她了。你就这么在意她,我刚刚还想夸她长得还行的,你又不让我说。”
袁音舜半开玩笑地回答,满脸挂着诡异的笑容。夜钧寰想起袁音舜认识的人兴许比自己腿上的毛都多,只能怨恨自己是文化上的巨人,交际上的矮子,要是自己有同桌那人缘,以后女朋友还不得排着队上门。人说男人看见女人容易胡思乱想,钧寰则直接做起白日梦,睁着眼都差点撞到电线杆。两人走到以往买牛杂的地方,发现之前一直在这个位置摆摊的商贩不见了。
“帅哥别等了,今天没有牛杂吃了。”
文具店的老板娘笑着说。正所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得容颜便得知,上了年纪的女人貌似都有这种超能力。
“为什么,学校门口生意不差吧?”
“听说是卫生标准不合格,被城管赶跑了,应该以后也来不了了。”
“要不今天算了吧,下回请你喝我家楼下的绿豆沙。”
夜钧寰心里窃喜,毕竟绿豆沙比牛杂便宜不少。可心里还是落了空,虽说今天在学校里多了一个聊得来的朋友,在校外却少了一个朋友。“怎么会笙言笙言地叫?”即使袁音舜不说话,钧寰心中还是想着柳笙言。“估计和《水浒传》里的那些人,一口一个哥哥的叫法是一样的吧?”黄昏的风轻抚钧寰的脸,当中缺少了牛杂的香气,风还是那阵风,只不过陌生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