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钗和黛玉经两次交心之谈,竟成了金兰知己之交。那黛玉也是真心觉得宝钗是真为她好。
待宝钗走了以后,黛玉想要休息,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像打翻了酒瓶子一般,心内就闹腾起来。
这时雪雁端了赤豆红枣燕窝养心粥上来,黛玉只略微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这季秋时节,日未落时天就变黑了,外面还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把那一屋子周围的竹子打起来,像万千秋虫一齐哀鸣起来。那石头记的作者说,
秋霖脉脉,
阴晴不定,
那天渐渐的黄昏,
且阴的沉黑,
兼着那雨滴竹梢,
更觉凄凉。
知宝钗不能来,黛玉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
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那《春江花月夜》就不必说了,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号称孤篇压全唐的盛唐巅峰之作。
这首七言乐府,
内套着九首七言律诗。
也不是一般人能分辨的清楚的。
这黛玉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却报进来,说宝二爷来了。
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长蓑衣冒雨前来。
黛玉没有想到宝玉会来,就是个意外之喜了。不觉笑了道:
“哪里来的渔翁!”
宝玉忙问:
“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
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
“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
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
“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
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
黛玉哈哈笑道:
“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
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
因见案上有诗,
遂拿起来看了一遍,
又不禁叫好,
就边读边评了起来: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凄凉!
只听宝玉说道:
“这两联四起句写得好,不单韵好,意象和意思也都好。只是太悲了些 。”
那宝玉哪知道,黛玉刚才五内间也是沸腾过好一阵子,这时已经冷了下来。
又听那宝玉继续读了下去:
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
自向秋屏移泪烛。
这一联读完,宝玉心内已知黛玉只因内心太过悲切,笔力渐渐不逮,就知管又接着读了下去:
泪烛摇摇爇短檠,
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
何处秋窗无雨声?
读到这四句,宝玉竟然似乎闻到了那黛玉的悲切之声一般,竟自也动起情来。不觉就忘了读,只管看了下去:
罗衾不奈秋风力,
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
灯前似伴离人泣。
这四句还没读完,宝玉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又怕更增黛玉上心,只得借了那暗影,抬手偷偷抹了去,勉强忍着热泪,继续读完了那最后的四句:
寒烟小院转萧条,
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
已教泪洒窗纱湿。
读罢这才回过神来,那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
那宝玉勉强装出笑来说道:
“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
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
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
“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
说着,
披蓑戴笠出去了,
又翻身进来问道:
“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