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一处,话分两头。再说唐三宝更换骆驼犬为坐骑,真个稳稳当当,任意驰骋。师徒走了三四个月,已临近寒冬,山中景色,也甚为萧条。师徒几个路上闲聊,口中尽生白气,朔风一吹,头脸冷如刀割。沙婆将羚羊皮背心给长老穿上,方有一丝暖意。
行不多时,天上灰云低垂,山间冷雾弥漫。不一会,空中一片两片的下了雪花。长老触景生情,吟诗曰:
白毛衣不称,破碎赏飘花。
灯下蛾罗舞,枝间玉兔爬。
行人多配偶,飞雪补婚纱。
天道无欢恨,心平骋渥洼。
沙婆亦作诗曰:
纸从天上来,脚向雪中去。
往来污渍染,何故落翩翩?
长老停了坐骑,向南而望,灰蒙蒙的不见路径。问空幻道:“也不知前面是何去处?雪有下大之意,可否能找到人家借宿?”空幻笑道:“你怎知这雪有下大之意?”长老道:“你不听老人常说:先下小雪有大片,先下大片后晴天。”空幻道:“师父少坐,让徒弟给你来个‘放眼观天下’”说罢,掏出普眼,轻轻向上一弹,眼放金光万丈,回射空幻之目。乃收了普眼,对长老道:“师父造化,前面不远处有个村庄,可以借宿。”
长老大喜,驾着骆驼犬飞奔去了。行在一片野地,周围树木都锯光了。再往前走,是个乱葬岗,墓碑花圈俱无,就连一两株松柏也没得。师徒们正感伤间,耳听得一片打骂之声,声中带刺,实在难听。离了野地,停在陡坡之上,村庄景色一览无余。其中景色有美有丑,有好有坏,但见:
村庄寥廓好,百里尽民房。民房分南北,东西一河床。东山千亩地,树下有祠堂。雪为棉被盖,犬随虎作伥。三十打手齐挥棍,村民个个尽遭殃。呼天喊地泪结冰,不能感动贼心肠。恭恭敬敬恳求饶,骂骂咧咧抢余粮。不是盗和贼,更比盗贼狂。原出百姓家,如何变虎狼?为首一人冷面蛇,头尖眼小面生麻。手里握纸高呼道:‘手中有纸便征公,不论粮食不论房。我劝尔等皆莫恨,谁人敢与公家杠?’
长老站得高,看得远。亲眼目睹歹人长枪短棒殴打乡亲,只为抢房抢地,抢粮抢女。长老佛心无处不慈悲,正要唤空幻、沙婆制止这场争斗。谁知他二人早跳下坡去了,空幻、沙婆一往当中站,好比钟馗镇小鬼,吓都吓死了,哪里还敢行凶?早丢了棍棒刀枪,滚着雪散了。
长老沿着小路迂回曲折来到众人面前,扶起一位老者,那老者是何模样?有诗为证:
白发稀散不能簪,皱纹深沉各附缠。
架拐全因足骨断,背瘤手茧正衣单。
那老者拄着拐,被冻得鼻青脸肿,耳朵通红。后面站着两个妇人,二三十岁年纪,身穿大红棉袄,头扎麻花辫。手里各拉着四五岁的娃娃,戴着虎头帽,各穿着一双小花棉鞋。胖胖嘟嘟的,十分可爱,只是眼珠子只盯着一处看,不甚机灵。
乡亲见了空幻、沙婆都十分害怕,各自跑了。长老训斥二人收敛,乃不招摇,远远的隔在长老身后,足有一射之地。长老向众乡亲行了大礼,众人见长老慈眉善目,十分贴切,心一下暖了。老者以粗哑的声音问道:“长老身后两位怪人怎么称呼?”长老回禀道:“他们是贫僧的顽徒,不知礼义,冲撞各位了!”老者没说话,丢了拐杖,就跪在雪地里向空幻、沙婆磕头致谢!众乡亲都跟着磕头。
长老慌得急忙扶起,将拐棍递给老者。老者眨一眨眼,揉一揉泪,哽咽道:“若非长老的徒弟出手相救,又不知要死多少人。”
雪下得越来越急,众乡亲扛着自己的粮食、物件、野味各自回家了。老者也把长老请回家去,两个妇人带着两小孩后面跟着,空幻、沙婆次之。
老者家是个木头平房,坐北朝南,位置十分优越。房后有农场,院子里有两株杏树,一条石子街,都被歹人破坏了。
进了屋子里,两个妇人忙前忙后,生了炉子,烧了热水。老者请师徒们坐在炕上喝水,不一会,妇人问老者:“爹,做多少饭?”老者道:“多做些,按过年的做。”长老忙说不可,沙婆道:“就按过年做。”
长老问道:“老人家贵姓?”老者道:“贱姓沈,本名沈正雄,自打后背多了个瘤子,人叫我瘤子沈。”沈老转问长老道:“敢问法师上下二字。”长老低头纳拜道:“贱号三宝!”复问二位妇人何许人?沈老道:“这两位是老汉的儿媳妇,还有两个小孙儿。”长老道:“为何不见令郎?”沈老呆滞不语,面目悲伤。
恰此时,两位沈家儿媳端上热菜热汤。沙婆在铺盖卷后面瞧得真切,却是西红柿炒鸡蛋、蘑菇烩青菜、芋头片、山药炖粉条。一大盆玉米稀饭,一篮子馍馍花卷。
饭后,雪方停了,长老叫空幻看守坐骑行李,叫沙婆门前扫雪。两位妇人洗了锅碗,安排小儿睡了,挑着灯缝补衣服。
长老与沈老攀谈村中之事,只沈老听一字一句道:“我们这个村叫做小河村,南北两居民,东西一条河。南居称南岸,北居称北岸。原属碧云国领地。只是天高皇帝远,不派官来管。所以这小河村也就改名叫‘四吴村’了。原来南岸居民颇多,只是受不了吴家四霸迫害,都搬到北岸来住。偌大的一个南岸,只有吴家人占着。吴家老大冷面蛇吴头手里卷着一张纸,号称官府公文,要征用村里人为他家修建吴家堡,有不从者便指使打手行凶。”
长老皱眉怒道:“吴家四霸是些什么人?”沈老道:“吴家四霸俱是一家子。老吴家祖上是好的,常常周济穷人,贤良为人,秉公执事。只是在教育子女上甚不得法,常常是娇宠纵惯,百依百顺。吴老爷有三子一女,俱是本村恶霸。他们小时候骑在下人头上拉撒,吴老爷除不管教,还夸他有胆识。放火烧庄稼,设陷阱捕看门犬。扔石子砸人窗户,推人下水无恶不作。吴老爷只说他们是童心未泯,大了就好了。
正是有吴老爷宠着,吴家子女七八岁就有命案在身,十来岁就闯荡江湖,跟着学打架,学害人。二十来岁在外头混不下去了,便回到村子里作威作福。
老大叫吴头,头尖眼小,脸上阴气沉沉,不苟言笑——得了外号冷面蛇。老汉的两个儿子及老伴都是死在他手上,我的大儿子是木匠,被冷面蛇吴头强拉去修建吴家堡垒。竣工后,问他索要工钱,他一拖再拖,足有一年。再去要时,却被他装进麻袋里,扔到河中。我和老伴去评理,老伴被他放出狼狗咬死,我也被他用斧头砍断了腿。老汉的小儿子是在南岸开饭馆的,生意本来很好。冷面蛇便在门口收起了过路费,饭馆生意无人光顾。他便带着打手混混去蹭吃蹭喝,我小儿子血气方刚,忍不了气,和他打起来。却被一群人长刀短刃的捅了四十多刀,惨死街头。”
话到此处,泣不成声。沈家二儿媳放下针线,也捂着嘴流泪,长老气的拍案大骂:“恶贼,如此恶贼,官府为何不缉拿?”沈老道:“一来,我们这村离县衙万里之遥,当官的哪里知道他的治下还有这么一个村子?二来,吴家四霸年少时曾闯荡过,交了不少混混,如今他们当了官,哪有不照顾的?冷面蛇惯会说一句话——打死人命他罩着。”
长老长出一口气,问道:“老大不贤,老二老三如何?”沈老摇头叹气道:“老二叫吴伟,四肢修长,面目刷白。哭如魂,笑如鬼——得了外号白面鬼。这白面鬼吴伟惯会巧取豪夺,南岸有井,专供饮用,北岸村民去打水,他便说井水是他家的,一担水五十钱,不给就不让打水。老三吴易,外号羊皮书生。儒服装扮,长爱吟诗作对,不过招引无知女子,一旦上钩就要毁人清白,赵阿婆家有一位十二岁的姑娘,采蘑菇卖钱。他说要收购蘑菇,被骗了去就要糟蹋,姑娘宁死不从,他便拔了衣服,用竹尖刺其阴处,疼痛而死。”长老神情凝重,鼻孔风酸,眼睛眨得通红,拍案大怒:“你们为何不杀了他?”这正是:
桀纣恶行疑纸上,高僧一怒方才信。
不知吴家四霸还有什么罪行,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