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
“回军爷、我们是凤阳府的粮商,听闻淮北大饥,特此前来卖粮救民。”
淮安府睢宁县、当一支押运六十多车粮食的车队抵达睢宁境内的路上,立马就被兵丁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粮商拿出一份文书,尴尬笑道:“我们是奉漕运杨总督的话来卖粮食的,希望行个方便”
说完、他又递出了一块银子,而拿到了银子的兵备道守备,在掂量了一下后也忽的笑道:
“你这些车的粮食、准备运到哪里去?作价多少?”
“回军爷,这些粮食准备运到邳州,作价二十文一斤……”粮商回道。
“什么?!二十文?!”听到二十文、守备声音立马大了一些。
“额……十五文一斤也可以的……”粮商以为自己说的太多,不由心虚报了一个数。
结果那守备却直接一脚踢在了他的粮车上:
“谁告诉你们淮北缺粮食了?我告诉你们!淮北现在好得很,饥荒早就被朝廷平定下去了!”
“额……这……可草民三日前才接到了族叔的书信,说淮北饥荒三个月没有解决,目前粮食已经涨到了六十文啊……”粮商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身处淮北的族叔骗了他。
“嘿嘿……我不是说了嘛,淮北不缺粮食,叫你的人回去吧!”守备轻蔑的嗤笑,讥讽着这粮商。
倒是这时旁边的一名掌事似乎看出了猫腻,随即向后边的人凑了凑,凑出五十几两银子后才上前献媚道:
“守备、其实我们只是想运粮食去屯粮,淮北哪来的大饥啊,您看看,要不、行个方便?”
“嗯……”掂量了手里五十几两银子,这守备这才笑道:
“对嘛、淮北怎么可能饥荒呢?不过我看你们这些,也不是粮食,而是……豆子!对不对?!”
“对对对、大人您说的对,这明明就是豆子嘛。”旁边的一名副守备笑着开口,然后那守备也笑着说道:
“淮北现在缺豆子,你们可以进去卖,但是记住了,不是一斤二十,是一斤五十文!”
“要是卖少了,其他粮商找各地的县令,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
“记住了记住了,一斤五十文、一斤五十文。”那粮商眼前一亮,顿时献媚的恭维了起来。
等恭维完了、这粮车才一辆辆的在粮商的带路下,向着邳州赶去。
不过他们所做的这一幕、早就被跟车那几名身穿短打的人给听了个一清二楚。
等粮车远离了那关卡后,一人抬起了自己的斗笠,对身旁的人说道:
“大哥、这些狗官,为了赚银子,现在居然说淮北不缺粮食。”
“在淮北以外、粮食不过一斤三文钱,我们卖二十文已经是天价了,他们居然要我们卖五十文。”
“普通的百姓吃得起吗?!”
他的愤慨,在旁边那人的耳中,并没有其他意义,那人抬起了斗笠,所露出的赫然是卢剑星的脸。
“他们湖弄朝廷,湖弄天下百姓是有罪,但是二弟,我们眼下需要做的,是赚够银子,把银子交给殿下。”
“只有御马监有了银子,殿下才能养兵,才能荡平建虏,才能整治这些江南的贪官。”
卢剑星很清楚、说白了这种事情,就算是朱由检知道了也没有用。
他们来江南已经快半个月了,江南和顺天根本就不是一个地方。
在江南、没有银子,没有关系根本就行不通。
刚才贿赂那守备用了五十几两,可他们这六十多辆粮车,两万多斤粮食才花了六十多两。
那贿赂银子多吗?多!但是很值。
六十多两的粮食加五十多两的贿赂,得到的结果是,带着两万多斤粮食前往邳州,随后赚到一千两银子。
卢剑星早已经将手下的人分成十支粮队,这样下来,半个月就能赚一万两银子。
并且这只是探路,只要探路探对了、和淮北的官员谈拢了,到时候他完全就可以源源不断的运粮前来淮北。
他手上还有二十六万两银子,哪怕全部拿来买粮食,也顶多买五十五万石粮食。
淮北有多少人?少说有百万人,而百万人即便吃的再少,一个月也需要吃三十万石。
只需要两三个月,他就能用二十六万两银子,赚到上百万两。
哪怕之后粮价降下来了,他也能赚七八十万两银子。
只要赚到了七八十万两银子,到时候拿去四川买粮,完全可以买两三百万石粮食。
到了江南一石哪怕只有四百文一石,也能赚到一百多万两。
两成的利润,足够他在接下来一年,靠着这二十六两银子,赚到两三百万两。
到时候、只要把其中一半的银子交上去,一半留下来买粮,运往辽东,他就能完成殿下交给他的事情。
届时,他得到的就不只是一个锦衣卫千户,甚至可能是从四品的镇抚使。
一想到这里、卢剑星就激动地握紧了刀柄。
但他也知道、他能做到这一切,不是因为他个人的能力,而是因为他锦衣卫的身份,以及殿下的关照。
没有锦衣卫的身份、就无法得到漕运总督杨一鹏的文书,就没有办法前来卖粮,更没有办法得到这个可以赚银子的好差事。
可他也知道,他赚的是违心的银子,是建立在淮北百万百姓饿死前提下的银子。
但是他没有办法、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他没有办法救所有人。
哪怕他把二十六万两银子都换成粮食,卖到了淮北,但这也无法长久。
淮北的局面,只有到明年夏收才能解决。
“啊!这是什么?!”
忽的、嘈杂而惊恐刺耳的声音发出,卢剑星和他旁边的那锦衣卫分别跳上了粮车,眺望远方。
但这一刻、他们两人瞬间冻住了,毛骨悚然……
在他们前方的路上、不计其数的尸体堆积在一起高达数米,远远望去,就如同一座座小山。
这些尸体骨瘦如柴,倒在道路两旁,即便是寒冬,但尸体却已经腐烂,尸水混着雪水渐渐汇集成一条涓涓细流。
看到了这一幕、众人才意识到了、淮北大饥,到底有多么恐怖,而那些靠这个赚钱的士绅官员,到底有多么可恶。
便是卢剑星在锦衣卫十数年,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也不由的心神恍忽。
过了许久、他回过神来,将长刀归鞘,在心中不断地安慰自己:
“我赚了银子,是为了朝廷,只有朝廷有银子解决了建虏,才有心思管江南。”
“我运越多的粮食,就能让淮北的粮价越低,淮北的百姓才能早日走出这炼狱……”
安慰之后,他对前方的人吼道:
“不要停、继续向邳州出发!”
在他的催促下,这群胆小的人才怀揣着害怕,不安的种种情绪,带着粮食向着邳州前进。
只是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因为贪官污吏而饿死的百姓尸体。
百里无鸡鸣、道路横满尸,白骨无人收、路人皆易子……
这往往是书本上并不重要的一段话、可是在淮安府北部,却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一路上、卢剑星看那骨瘦如柴的流民夫妇与人一起交换孩子,易子而食。
还有那争抢豆箕菱秆、疯狂啃食的饥民,宛若野兽,不复人样。
难以想象、在这往北三百里、往西两百里、往南四百里都有粮食的江南之地,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人间惨状。
这不是一场天灾,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
这是贪官污吏、士绅商贾联合促成的炼狱。
临近邳州城,四周死在路边和旷野的饥民更多了。
这是细思极恐的,就在饥民尸体的不远处,还有小河流淌,足以证明淮北并未发生旱情。
在没有旱情、没有断水、这样的情况下,却促成了上百万人的大逃荒,数十万人被饿死路边。
这场面、便是卢剑星也撇过头有些不忍。
可不管再怎么不忍,他们终究是到达了邳州城下。
“文书。”
站在邳州城门口的数十名兵卒,面对卢剑星等人就像是在看普通人。
但从对方的表情来看,只让人觉得和寻常往日一样。
可卢剑星他们背后过来的道路上,一路皆是死尸,伏者不下数千。
被委托的粮商苍白着脸,拿着文书递了过去,而与此同时,对方负责守城的守备看了看,却并没有回应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看着文书。
无奈、那粮商转身从马车上,拿下来了拳头大小的一带银子递了过去。
见到银子,这守备才笑道:
“好了、文书没有问题,杨总督早就通知过我们知县了,现在请诸位运粮前往县衙,在那里、县丞会按照价钱收粮的。”
“是是是……”听到这话、一脸苍白的粮商指挥粮车向着县衙驶去。
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时,还见到了在墙砖和地上的血迹。
而等他们进入邳州县城的时候,整个邳州县城空无人烟,宛若鬼城一般。
只是在那空气中,隐隐飘着一种质朴的肉香味,可是却令人作呕。
所有人都明白、眼下他们所看到的不止是邳州,还是淮北各县的惨状。
所有的官商士绅,无不在利用淮北的人命来赚钱。
有的人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血,而有的人天生就是负责挤血的人。
“看来这边的事情,真的得上报同知了。”
卢剑星皱了皱眉,他没有想到、淮北已经发展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而这邳州城中的肉香,更是让他作呕。
江南官员的贪婪已经超过了卢剑星的想象,但是他本能的感觉到不对劲。
因为这一次的规模太小了,不是指死难者的规模,而是指所能赚取银两的规模。
以淮北一带的百姓数量,即便是一斤粮卖五十文,但顶多运两三百万石粮食,撑到春季就能渡过了。
两三百万石粮食,这其中利润或许能有一两千万两,但却是数以百计的商人贩卖粮食而分,每个人顶多十几万两罢了。
这银子看着诱人,但如果一旦朝廷追查下来,那就是夷三族的大罪。
除非这其中不止要赚银子,还要……
想到这里、卢剑星心中一悚,随后拉了拉旁边的锦衣卫道:
“二弟、这次出了城后,你轻骑北上,前往昌平直接告诉殿下淮北的事情。”
“可……大哥你不是说不用说吗?”锦衣卫冷着脸,有些纠结,又有些不解。
“那是之前,可邳州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卢剑星紧皱眉头道:
“这种事情不报上去,日后你我兄弟都要受到牵连,并且我觉得这事情并不简单。”
“什么意思?”年轻锦衣卫皱眉,而卢剑星解释道:
“还记不记得,我们南下江南的时候去摆放杨一鹏,他的船一艘都不在衙门外的水邬中,而这个时间,按理来说漕粮和漕银都应该北运了才对。”
“秋税、加派银,这些银子动辄上千船,怎么会凭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