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这肃宁县果真富裕,这烟云楼可谓宾客满座,二楼更是有不少老者居于其中就坐。
各个桌上皆有菜肴,且都不是凡品,譬如映入眼帘,有小四方桌上,一带着孙儿宴请客人的老者,其桌上便有一只烧鸡,一盘鲥鱼,两碟子春来才发芽的嫩韭菜香椿芽,两碟子凉菜碟,一碟文火煮的枸杞老鸭汤,一碟辣酱咸菜碟。
两位老者,固然是文质彬彬,气质中带着书墨之风,伸手夹菜的次数少之又少,倒是更享受那小白瓷壶中一汪陈年美酒一些,斟酒饮酒,聊的内容也都与山林美景,风雅趣事有关。
可那小辈的,即便还没有培养出那种风雅之韵味,可也能瞧的出来,是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他们厌弃烧鸡,少饮鸭汤,只对着菜蔬以及那难得一见的鲥鱼吃了个饱腹,这冬日霜寒未见消停,年关将近之时,自然是少见菜蔬。
可终究是大鱼大肉,吃的腻味了的孩童。
老者不以为意,唯一训诫之处,是两孩子不雅致的吃饭之姿,引经据典,用了论语中“君子食无求饱”的理论,训斥了一番。
多余的话,便没在复言一句了。
杨慎不喜,他以前对这种状况是保持习以为常的态度,甚至有时候他自己也会将不喜欢的菜肴弃之不顾,但如今,他有一批挂名的穷小子学生。
这就不一样了,因为差点饿死和差点撑死的人,他杨慎如今都已经见识过了。
再加之他还特意在市集中访寻过粮食的价格,以及百姓数口之家一月之需。
所以,他明白了浪费,究竟是一种多么可耻的行为。
他现在的作风是,菜肴,不喜欢的,吃不完的,宁可存起来不烧,都不允许浪费。
他是老师,他媳妇也是老师,他绝无法忍受,来自学生以及妻子的鄙夷。
然而,这些厌恶的情绪却很好的压制于心间,杨慎不复多看,径直来到这张濂桌前就坐。
“张兄。”杨慎一拱手,作了个礼。
“杨大人。”张濂也迅速回礼。
“诶,这等雅致的场地,既与此时此地,你我便是只是儒生,儒生之间,何必如此拘礼呢?”
“嘿嘿!即使如此,在下乃是弘治十六年,江西承宣布政司,南昌府乡试第七名,本身则是吉安府人,在下恬为举人,便称呼你一声,杨学兄,如何?”
“自无不可,不过,吉安府啊,从那儿考出来,可不容易,怎么不再往上争功名呢?”杨慎好奇道。
“学兄有所不知,我这虽然事乡试第七,却为吉水府乡试最末,家中又非张姓主支,学业至此,已再无名师可依,恰逢官印有空,便求来一个官做,好教族中安生奉养我家老母,不至再有辛苦劳顿之处,至于官路寸进,我则是半分想法也没有,唯独寄托发妻所生家中幼子,待我日后有些许积蓄,需得尽早求族中大儒来教,好全我之希望。”
“原来如此,却也是一条道路,只盼望你家幼子能如你所期,学勤学早,高中状元。”
“学兄赞誉,学弟我却不敢奢求啊,来,请,这可是正经山东道产的秋露白,入喉三分烈,入腹七分殇的好酒,学弟我平日里都见不着一回,学兄可来的凑巧,正巧碰上店家有,嘿!那掌柜的还想要藏着掖着,学弟我一把就搂过来了!”
“哦!?这酒,倒是不可不品尝了,来。”
嘶,呼,唉~
“如何?”
“好酒!”杨慎赞道。
“学弟我别的本事没有,就这祭五脏庙的功夫,做的深刻,自问就算是老饕,也未必及的过我!”说着,这张濂就夹起一口凉拌海蜇丝,还对杨慎推荐道“来,学兄,这秋露白饮用之后,需得用凉菜碟压一压,才好饮下一杯,否则的话,便如同牛饮,饮入喉中,再不能品出这头一杯的好味道。”
“哦!原来如此,如此,为兄便也要一尝这肃宁的凉碟究竟是何等滋味了。”
一口凉拌海蜇丝入腹中,咸鲜的味道自舌苔起,入鼻腔中 ,果真就将白酒凛冽的味道压了下去。
可一瞬间,却叫杨慎目光凝缩了一下。
这......莫非是海味?
肃宁,凭什么有海味?
这个疑问升起,又压下。
“老夫还道是哪个小辈不懂事,将好不容易才见着的秋露白给先买走了,原来是你张濂在宴请客人,这也就罢了,却只顾着自己饮用个痛快,叫老夫几人在临桌眼馋!”
突然!一个苍老且浑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紧接着,一个发间灰白,面上皱纹横生,肚皮微鼓,身穿锦缎的老者,从后面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个酒壶。
状似愤怒着举着酒壶,对张濂宣泄着不满。
“诶,顺延兄,子谦乃是县中县丞,你不可如此无礼,这可不是在家里,邻间都是外人!”又有一老者出现,拍着举酒壶的老者肩膀,劝慰道。
张濂却好似吃了一惊,急忙站了起来,丝毫也不在意自身身份,竟然直接就深深鞠了一躬“魏老大人,鲁老大人,黄老大人,小子不知道三位在这儿,否则必会先行拜谒,还望切勿见怪。”
“无妨。”这时候,从两老者旁边又走出来一人,亦是老者,不过这人脸上却温和谦逊些,又听他再道“顺延兄,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看着你这位学兄气度不凡,面貌年轻俊朗,不禁起了结交的心思罢了,不要怪罪的,该是你才对啊。”
但那鲁姓老者,却仍是气呼呼的“不过,那好容易见着一回的秋露白,却是你张子谦的不对,我老人家忙急忙慌从家里出来,可就是奔着这秋露白来的,却叫你取走,让老夫只能喝这家里也能寻见的绍兴黄!”
“这是我的过错,鲁老大人若是不嫌弃,同桌共饮便是,同桌共饮便是!”
“即使如此,那还不为我等引荐一下,这位小后生?”黄姓老者微笑着说道。
但张濂,却未先行介绍杨慎,反倒是冲着杨慎一拱手,施礼道
“杨学兄勿怪,此三位乃是本县县中积善之家的长者,在下拜谒一番,不是敬其身份,而是敬其人品,恰逢此间又是儒生,不以官论,若有怠慢之处,万望海涵。”
“无妨,无妨,既然是县中有名长者,那定然是德高望重之人,学弟何不为我引荐一番?”
“这自然是应有之意。”张濂说着,先是一指头一个开口说话,脾气似乎略显火爆的老者“这位是城东鲁家的老族长,名曰鲁平,字顺延,曾为数任县令立国牌坊。”
再指行劝慰之举措的老者“这位是城南魏章字文深,前年县中有贼寇劫持道路,魏家是第一个响应募集乡勇的。”
最后指向,气度温文的老者“这位是城西黄氏老族长黄贵字信承,黄老大人本人就是个先生,所授课业,就是县中生员,也得常听,家中亦有进士,却效仿先圣,不拘泥族学。”
杨慎脸上立刻露出敬重的神情“三位老大人,在下却也该同张学弟一样敬重各位,容在下自我介绍一番,在下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