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归去来思(1 / 2)

庚寅日,终于有消息传来。

太子刘据谋逆兵败,已逃出覆盎门。

卫子夫已有数日未曾合眼,听闻消息,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竟缓缓放了下来,“据儿,你活着就好…”卫子夫喃喃道,眼泪不觉流了下来。

“陛下驾到!”通禀声远远传来,竟让卫子夫在恍惚间生出几分不真实。在此之前,她多么渴望能见到他,她一次次去求见他,只为让他听一听他们儿子所受的冤屈,可是他闭门不见,一次次回绝了她的请求和希望。如今一切都已经晚了,太子谋逆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而她,却也不想再去辩白什么。

“皇后,你可知罪?”殿内的微尘在光线里肆意地飞扬着,卫子夫徐徐抬头,望着眼前的这个人。曾几何时,他虽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也是她挚爱的夫君;曾几何时,他虽是严厉的君主,却也是慈爱的父亲。究竟是从何时起,他们之间没有了亲密只有疏离,没有了信任只有猜疑,望着他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泪水顺着卫子夫的脸颊缓缓滑落。

“不知臣妾所犯何罪?”卫子夫擦去眼泪,徐声问道。

“所犯何罪?”刘彻一声冷笑,居殿中坐下,厉声道:“你协助太子谋反,发动中宫中厩马车,调长乐宫卫队,取武库兵器,桩桩件件,哪件不是罪大恶极?”

“罪大恶极?”卫子夫喟然一声,抬眸迎向刘彻,“陛下身居甘泉宫中,自不会知晓有奸诈小人陷害据儿,更不会知晓据儿被人步步相逼到最后只能举兵自证清白!臣妾自问入主中宫三十八载,处处小心时时谨慎,从未拂过圣意,据儿蒙不白之冤,臣妾与据儿多次遣使者前去求见陛下,陛下却避而不见!即便是臣妾去建章宫求见陛下,陛下依然将臣妾拒之门外…”讲及此处,卫子夫咬紧了嘴唇,带着一丝恨意言道:“如斯境地,陛下,你让臣妾如何做?”

“听你所言,反倒是朕的不是了?”刘彻脸色一沉,怒目而视,“朕问你,若太子没有私行巫蛊,为何要迫不及待将江充问斩?若太子无谋逆之心,为何要举兵对抗刘屈氂?你们母子一个贵为皇后,一个贵为太子,若非己身之故,何人敢动你们分毫?”

卫子夫道:“在陛下眼中,臣妾还是皇后,据儿还是太子吗?陛下任由小人来未央宫肆意搜挖,幸好臣妾殿中防备谨慎,不至给小人可乘之机,但据儿宫中却未能幸免。那江充以桐人木偶之事诬陷据儿私行巫蛊诅咒圣上,以此人之手段,陛下最后又能信据儿几分?此事伊始,臣妾与据儿便派遣使者入甘泉宫求见陛下,却始终不得见,臣妾不知陛下近况,又逢刘屈氂举兵前来,据儿无奈只得应战。臣妾不愿据儿与陛下兵戎相见,数次前往建章宫求见陛下,可陛下…”

卫子夫睫毛微微一颤,几欲落泪,最后只是抿了抿嘴角,低声道:“如今臣妾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积重难返,木已成舟,陛下想如何责罚臣妾,臣妾均无怨言,只愿陛下能寻得据儿,令其重返长安,一切罪责都由臣妾来担!”

“都由你来担?你担得起吗!”刘彻振衣而起,喝声道:“你可知此一战,长安城中血流成河,尸骸遍地,外面个个盛传太子起兵作乱!朕若不重责太子,这天下当如何议论朕?百官又如何看待朕?”

“即日起,收皇后玺绶,禁足殿中,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得出这椒房殿半步!”刘彻举步走向殿外,只留下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卫子夫,你好自为之!”

殿门缓缓关上。殿外,七月的阳光如此刺眼,令人无法直视,如同人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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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刘彻坐镇未央宫,开始逐一追责,同时严令三辅之地官兵搜查太子刘据的下落。

当日刘据得以在覆盎门逃出京城,乃是司直田任所私放,故此田任被处腰斩。而北军使者护军任安既接太子符节却拒不出兵,以怀有二心之罪同样被处以腰斩。少傅石德唆使太子举兵,被判以东市斩首之刑,夷三族。太子众门客及曾经出入宫门者一律处死,凡跟随太子发兵者,一律按谋反罪灭族。

储君在逃,朝中诛罚不断,一时间人心动荡,百官不安。

壶关三老令孤茂上《讼太子冤书》于天听,他上书言道:“陛下,臣闻父母为天地,子女为万物,唯有天地安宁,万物方能茂盛。今皇太子乃是陛下嫡出,本应承万世大业,行宗室重托,如今却为市井小人江充所害,挟天子之命而迫害太子,以至陛下父子反目!陛下,太子终为陛下之子,弄陛下之兵不过为求自保,何来险恶之用心?往昔,江充以谗言害死赵国太子,天下无人不知,而今陛下听信小人之言,发雷霆之怒,四处搜捕太子,以至智者不敢进言,辩者难以张口,老臣实感痛惜!望陛下宽仁为怀,莫要重责太子,令国本动荡。老臣怀赤诚之心,行忠君之事,请陛下明鉴!”

奏章呈上去后,刘彻读之心中虽然已有悔意,但并未公开赦免太子叛乱之罪,三辅之地依然严查太子刘据的行踪。

此时,隶属京兆尹的湖县泉鸠里,在一处峡谷中的茅屋内,刘据正藏身于此。由于此地距离长安三百余里,又隐藏在峡谷之中,故才方能躲过了三辅之地官兵的搜查。

主人家境贫寒,素闻太子贤名,甘冒灭族的风险将刘据藏匿家中,平日里以织卖草鞋来奉养太子,以至于自己经常食不果腹。刘据不忍,听闻一位富有的旧相识住在湖县,便让主人家带了自己的亲笔书信前去寻他,谁料竟在途中遭遇官兵盘查,以至于泄露行踪。

得知太子身在湖县泉鸠里,当地官员仿佛看到了富贵从天而降,八月辛亥日,地方官围捕太子。前来搜查的兵卒用力踹开屋门,湖县令史大声宣读太子罪状,刘据不堪其辱,转身走入房中将房门顶死,梁下一根白绫,刘据望着长安方向喃喃自语道:“母后,儿臣再见也不到您了…”

湖县令史见状大叫不好,待人破门而入时,只见国之储君早已自经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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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至未央宫中,卫子夫一言不发,只望向湖县的方向默然静立良久。芸娘心中十分不忍,却又不知可以做些什么,只能默默地陪着卫子夫暗暗流泪。

许久,卫子夫道:“芸娘,你出去吧,本宫想一个人待着。”

“皇后…”芸娘好声道,“让奴婢陪着您吧!”

卫子夫摇了摇头,望着芸娘的目光中带着感激,但依然说道:“去吧!”

芸娘无奈,只得徐步退下,将殿门缓缓掩上。

椒房殿空落而寂静,如同被遗忘在时光中的一粒尘埃,阳光透过窗牖在殿内投下一道道明亮的光束,在这个寻常的夏日里,卫子夫不禁想起了多年前在河边的那个午后。

那日的阳光也如今日一般明亮,她遇见了改变她一生命运的人。自此以后,她从一个卑微的歌姬一步步成为大汉朝尊贵无比的皇后,而她身边的人,也一个个平步青云,官至大司马,盛时一门五侯,荣宠至极。她的儿子,也是他的皇长子,自七岁始便被立为皇太子,贵为国之储君,三个女儿,以公主之尊,尽享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