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谢长安终于将金缕衣彻底炼化。这件法宝与伞融合,将一把路边捡来被折迩缝缝补补勉强能用的破伞变成金线银丝缠绕其上,柔滑泛光的仙品法宝。世间独一份的金缕伞由此诞生。没有人会用天衣去炼化一把破伞,只有谢长安。辉光由伞及人,连带身上纸衣,也变为绸缎一般的质地,襟带飄飖,美人如玉。她缓缓睁眼,轻吐一口气。金缕衣修补的不仅仅是这把伞,还有她原本不稳固的魂魄,甚至让她直接从鬼身有了身躯,虽然身躯是一把伞,但这世上除了朱鹮,怕也是没有仙品法宝成人的先例。她现在甚至有点糊涂,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算妖修,还是器灵,但她又还能驭剑……可谓世间百道,集于一身了。“多谢。”她对朱鹮道。这份人情,有些重了。“我也受益匪浅,出去之后帮我护法,我要晋境了。”朱鹮破了闭口禅,脱了金缕衣,就将身上僧衣换成白衣,看上去与寻常修士无异,但毕竟曾经上百年没说话,早已习惯言简意赅。谢长安正要答应,两人面前忽而现出一道白光,染血的狐狸从缝隙跃出,重重撞入她怀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她皱起眉头。“鬼王来了,折耳根拖不了太久,快!”狐狸之所以能精准无误找到谢长安,是因为她之前在谢长安身上偷偷放了一根狐毛,哪怕在阵里也能瞬移到对方身边,她原本就是狡兔三窟,用来救命的。但可能也救不了命了,毕竟只剩半颗心的狐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哪怕是妖修,可能也活不下来。她在谢长安怀里几乎痛晕过去,感觉身体已经被剖成两半,说完那句话就没了意识。临了还想,自己这伤只能等死,她厮混照骨境这么多年,居然连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唯一称得上交集的,还是谢长安。但她让谢长安假冒鬼王,带人赴宴,心里未尝没有利用谢长安吸引注意力,关键时刻将这个棋子扔出去的打算。谢长安肯定也看出来了。濒死之际,狐狸恹恹叹了口气。她一路从泥沼往上爬,要强不肯认命,到头来却连死都如此滑稽。……鬼王一步步走向折迩,他故意延长对方等待死亡的时间,从对方的痛苦中获得更多乐趣。他喜欢死亡,战争,瘟疫,一切能让人在苦海中翻滚不得解脱的事情,照骨境是滋养苦难的土壤,也是让他提升修为的炉鼎。但是他被困在四应铃里太久了,久到都快忘记鲜血的甜美味道,和看见别人哭嚎痛苦的的美妙。“你不妨求求我,我可以让你舒服一些。”他温柔道,看着眼前猎物,如情人呢喃。折迩单膝跪地,一手拄剑,再怎么压抑,也压不住剧烈的喘息。他胸前被斜斜划开一道很大的口子,流下的血几乎将衣裳浸湿,汇成浅浅小洼。在此之前,他为了留下鬼王,已经付出惨痛的代价。灵力几乎耗光,无法为自己止血,而他仅仅在鬼王身上留下两道小伤口。他以为自己吞了韦哭的妖丹之后,修为境界更上一层,起码能与对方打个消耗战,结果仅仅不到一炷香,就变成目前这个局面。这个老妖怪在这里面几乎是无敌的,折迩意识到这点,本来想拖到谢长安他们来的心思顿时绝望,面对这样一个敌人,就算所有人合力,恐怕也无法战胜。难道他九死一生逃到这幽冥之地,最后还是免不了一死?他不禁哂笑一声。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死在扶广山上,起码轰轰烈烈。鬼王也觉得这个猎物无趣。既没有像巫鸣那样激烈反抗,也没有垂死挣扎,他就静静半跪在那里,像是已经彻底放弃自己的性命,反倒让鬼王没了捉弄的兴致。但鬼王暂时还没有杀他的打算。因为巫鸣刚才说得对,就算把这些人全杀了,鬼王自己也出不去,倒是布阵的那个谢长安似乎有点窍门,说不定知道什么。思及此,鬼王微微一笑:“你放心,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帮忙把你的同伴找来……”话音未落,身后凌冽杀意悄然而至。鬼王没想到有人竟能将剑气凝为一丝,若不是久经杀戮,他几乎躲不过去。但就在他侧身避开,手里握住从巫鸣夺来的鬼枪时,身侧又多了一道剑气。这道剑气大开大合,气势更为磅礴,仿佛不是为了杀人,而是要去劈天。一个白衣男人,和一个红衣少女。二人蹑虚而来,衣袂翻飞,但比他们姿容更美的,是他们的剑。鬼王终于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他轻身往后飞掠,速度极快,视线之内只有残影。但他的身后早有一人,在静静等待他。折迩蓦地抬头,一跃而起,穷尽毕生之力,将剑插入鬼王后背!他手里这把剑,是从韦哭身上夺来的,不知名,不知出处,煞气很重。在照骨境的每一次交手,他都抱着赴死的决心,这次也不例外。谢长安也许并不知道,折迩曾经想过,如果最后没找到她,治不了伤,自己就索性再杀回扶广山去。但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人。也许是因为谢长安的际遇比他还要流离跌宕,又也许是两人接连遇险,无暇旁顾,他一腔怨恨反倒慢慢沉淀下来,没有空再去想那些前尘往事。此时此刻,鬼王的威胁近在咫尺,潜藏在骨子里的凶性再度被激发出来,折迩握紧右手的剑,左手掐诀捏符,在剑身没入鬼王身体的同时,将因灵力激发而燃烧的符箓按上对方后心!鬼王终于发出一声近似惨叫的低吼,他释放出所有鬼气,将周身三人都震飞出去。但那些剑气也在他身上落下深浅不一的伤痕。鬼王大笑:“你们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吧?”太天真,太可爱了!他双臂一震,萦绕周身的鬼气轰然往四面八方飞窜而出,黑气中一张张狰狞鬼脸扑向三人,将他们瞬间包围淹没。鬼脸所挟带的怨恨不甘,足以推山平海,毁灭凡间无数城池,鬼王根本不信他们能抵挡得住。修士虽比凡人更强,心中所求也比凡人更高,他们想要力量,想要成仙,想要世间独一无二的尊荣,只要有**,就会被这些鬼脸察觉。折迩原本伤势就重,再被这些鬼气一冲击,心头负面情绪几乎喷涌而出,不由踉跄后退数步,脚下一软——一只柔软冰冷的手抵住后背,让他稳稳站住。“你在想什么?”他听见谢长安问。折迩有些失神:“我想到了……”他想到了扶广山上那一夜,一起长大的同门一个个倒下,剑从他们尸体上拔出来,血顺着石头缝里流向山脉各处。那一夜很冷,冷到他现在想起来连骨头都仿佛结了冰,那一夜的月也模糊,模糊到连他背着师弟出逃的路都看不清。最终师弟被一剑穿心,临死前让他快走。他仰起头,剧烈喘息,泪流满面。“不要被你的想象击败。”他听见有人在耳边冷酷而平静的声音。“想想你的师尊,参妙真人,不要让她觉得她的牺牲是不值得的。”可她牺牲换来的是什么?折迩讥讽地想,如果她知道自己陨落之后,座下弟子会被屠戮殆尽,还会作出那个选择吗?“会的。”谢长安仿佛听见他的心声。“她选了她的道,也全了自己的始终,你也有自己的道要走。我再说一遍,不要被鬼王的迷障影响,否则你只会越陷越深,七窍流血而亡!”折迩闭了闭眼,勉强平息起伏的心潮。“谢长安……为何鬼王的法门一点都影响不了你?”明明经历了比他还要残酷的背叛,明明是声名尽毁命丧九泉,被至亲之人一剑穿心,为何还能如此冷静?“因为,”红衣少女的剑轻轻一震,潋滟虹光划开森然鬼气,举重若轻将一张张狰狞贪婪的鬼脸击碎,如水珠落入湖面泛开的涟漪,瞬间一层层打破平静。她脱手任凭剑光飞掠而出,食中二指捏出剑诀,头顶红伞宛如结界,挡住扑向他们两人的万千鬼怪。“我曾在离梦城,经历过百死后生的噩梦,真假难辨,如幻如实,与那场经历比起来,鬼王这点伎俩,确实还不算什么。”说着,她竟还笑出声。这一切还得多谢祝玄光,那男人虽不是东西,但教起徒弟确未有半分失职,若不是为了追上他的脚步,配得上天下第一人弟子的身份,她也不会疯了一样日夜修炼,以至于如今看上去竟还游刃有余。铺天盖地的鬼气也无法遮掩她的锋芒。折迩不知自己是何时从过往苦痛中醒过神的,他望着那衣袂翻飞,手指细长的少女,望着留天剑因她心意破空而去,斩灭一切黑暗,破开所有鬼境。这一剑,流星破月,画地分山。玉锋堪截云,意气自生春。心头若有热流涌出,汩汩无声,他压下这一丝微妙的异样,手中剑紧随其后,飞光衔星,帮留天剑收尾。那万千鬼脸被剑芒所慑,惊恐四散逃逸。唯独隐藏其中的一张脸,仿佛凝聚了世上最恶毒的面相,嘴角微笑看着谢长安折迩两人剑气纵横,将鬼气斩得七零八落。他蛰伏在黑暗最深处,等待给予他们致命的一击。“找到你了。”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耳边炸开,鬼王大惊,来不及脱身,只觉剧痛袭来,魂魄已经被撕开!“你怎么……不可能……”他难以置信看着突然出现的朱鹮,自己明明将假身皮囊分出去吸引这人注意力的。“你知道我的真身是什么吗?”朱鹮冷冷道。上古神兵,万古开天,一者噬神,二者朱寰。三尺朱寰剑,斩尽离恨天。以剑成灵,天上地下仅此一人,鬼气见他尚且避之唯恐不及,生来便是天克鬼王之剑。只不过他方才刻意收敛气息,鬼王光顾着对付谢长安他们,竟轻看了这位大杀器,最终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鬼王暴怒,魂飞魄散之际的嘶吼犹在回荡。“就算你们杀了我也出不去,永远困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