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杜羌笛每往上一个台阶,寺庙里就敲响一次钟声。
回音袅袅不绝,如锤如槌,一下又一下敲在杜羌笛身上。
这不是普通的钟声,而是挟带灵力的佛音。
杜羌笛脚步很慢。
他每上一个台阶,就将手中的小沙弥捏得更紧一些。
小沙弥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没出声。
短短几步路,如一生之长。
杜羌笛无声冷笑。
他不信老秃驴真能无视徒弟的性命。
果不其然,在他走完台阶时,钟声戛然而止。
寺院正门缓缓打开,老禅师就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根看上去寻常普通的木棒。
杜羌笛也不废话:“把人交出来。”
老禅师连回都没回,举起木棒虚空就朝他这里砸下。
这正是慈恩寺成名已久的“当头棒喝”。
棒起风随,狂浪席卷而来!
杜羌笛没想到老和尚竟是说动手就动手,半句寒暄废话都没有,脾气比年轻人还火爆,当即把小沙弥一扔,飞身后退。
他手捏法诀,双手作出射箭动作,手中明明无弓,却随之射出一道凌厉风箭!
两相撞击,一声巨响,罡气让两人各自退开。
老和尚一把白须,做事却雷厉风行,刚落地又飞身而起,朝杜羌笛抽过去。
他也看出来了,杜羌笛是箭修,虽然可以用灵力虚空搭弓射箭,效果却不如兵器在手好,老和尚须得趁着对方近身作战拉不开距离时先发制人。
围绕两人的灵力形成罡风,将小沙弥甩出数丈开外。
他也不敢跑上去打扰,只能躲在柱子后面探出脑袋紧张观战。
以他刚入门不久的眼力看来,自家师父应该是要略胜一筹的。
不过——
他刚想到此处,就见天际一道白虹横空而过,正好穿向老和尚!
“师父!”
小沙弥禁不住叫起来。
老和尚何尝没有看见白虹刀光。
只是来势太快,风驰电掣,蹑景追飞。
他虽能与杜羌笛战个势均力敌,却无法再分出心神来对付这样一位大能宗师。
刀光至半空隐隐化为白龙,挟云吐雾,撵雷咆哮。
这正是传说中的寻龙不至刀。
南岳洞天宗主碧阳君的神兵法宝。
罡气澎湃,已排山倒海涌来。
老和尚深吸口气,准备硬接。
但这条白龙,却突然被另一道剑光拦腰斩下!
“龙首”应声而断。
朱鹮一步一步,从里面走来。
白衣翩然,孤高如雪。
没有人能从这外表窥透他的真身,与他交过手的碧阳君也不能。
碧阳君猜不出他的门派,还当他是哪个流落众山的闲散剑修。
“散修能到剑仙境很不容易。”
碧阳君看着他。
“我希望道友能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修为,劝说你的同伙将天工炉交出来。若你因她连累而与整个南岳洞天为敌,岂不可惜?”
正如老和尚略胜杜羌笛一筹,碧阳君也略胜朱鹮一筹。
毕竟碧阳君入武仙境已久,而朱鹮前不久也才刚刚勘破妖仙境。
但作为宗主,他考虑事情总是更多更全面,并不愿意在这里就跟朱鹮拼个你死我活,负伤折损,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若你们愿将天工炉交出来,此事可以既往不咎,南岳洞天不会再为难你们。”
碧阳君自认已经作出重大让步了。
如果李承影或狐狸在这里,多少要阴阳怪气几句。
比如质问万仞山气死太上皇又收了他魂魄的事情怎么算,太上皇也表示既往不咎吗。
但朱鹮不是他们。
他压根就懒得废话。
他巴不得能与碧阳君交手。
碧阳君话音刚落,朱寰剑已经掠了过去!
其势如电,横绝万岭。
碧阳君被他这迫不及待想要动手的架势弄得一噎,再想说什么也只能暂且咽下。
刀风与剑光霎时相遇,金光散漫,惊动紫霄,连带周遭地面亦微微震颤。
两人尚有分寸,但从慈恩寺一路打到明德门,罡风难免从结界泄出,惊动附近不少百姓,纷纷出来观望。
有些人想起旧年兵灾,只当又有叛军杀进城了,大呼小叫争相逃命,一时间乱作一团。
明德门守军遥遥认出碧阳君,不由连连叫苦,生怕两个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忙互相招呼,下城楼寻地方躲避。
朱鹮咄咄逼人,碧阳君也打出火气了。
很少有人能将寻龙不至刀逼得现出法相。
所谓寻龙不至,和风生丽影,江声走白沙,龙虽有踪而凡人莫得,只见龙影不见龙形。
而此时,伴随风雷翻腾,云气嘶涌,龙身隐隐现身,游走下探。
不知情的百姓惊呼,还当是太上皇归天时的异象,甚至有人翻出当年太上皇当政未久,也曾君贤臣明,励精图治的旧闻,煞有介事向后辈介绍这位干下许多糊涂事的太上皇曾经也是位明君。
碧阳君听不见愚夫愚妇的言论,也无暇往下看一眼,因为朱寰剑剑光大盛,几与日月争辉,剑气随心而至,竟追着寻龙不至剑砍。
几日前两人交手,对方明明是落下一乘还受了伤的,如今再见,竟像已经修补破绽更上一层楼,寻常剑修哪里会有这等悟性?
便是剑仙境,也委实过于逆天了些。
碧阳君暗暗心惊。
他以为对方在剑修悟性上超凡脱俗,比当年的祝玄光还厉害,殊不知这是朱鹮真身的优势使然。
如果知道朱鹮原来是一把剑,他肯定会采取另外一种办法来对付。
随着两人交手进入白热化,俨然忘却外物,眼中只剩自己与对手。
碧阳君心知今日一战不死不休,也不在留有后手,刀意法相化作的白龙从云层中咆哮而下,迎着森寒剑气,冲向朱鹮!
朱鹮衣袍飞扬,朱寰剑与他悬立半空,剑气生生将周身的晴空万里变作风雪大作。
白龙无畏风雪,被密不透风的剑光所阻,两个境界相当的高手角力时,连头顶白云亦成乌云,甚至隐隐有引雷之象。
就在此时,地面忽然颤动一下!
震动影响他们筑起的结界,竟牵连得白龙化出刀风原形,剑光随之泯灭。
两人脸色一变。
这不是他们的力量,是另有其人!
朱鹮往下看去,发现他们所在的城楼竟开始碎裂崩塌。
地面剧烈震动,由南及北,由东及西分别裂出两条深痕,许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卷到裂口里,没等他们的亲眷扑上去帮忙拉人,那地缝又因震动而合上,将人吞噬在里面。
他们居高临下,俯瞰整座长安城,除了脚下城楼,还能看见东西两面城楼也在震动崩塌。
崩塌速度极快,城楼转眼变成废墟,许多人被压在下面惨叫哀嚎。
碧阳君厉声质问:“是不是你同伴干的?!”
南岳洞天说到底被奉为国教,皇城若不安全,意味着南岳洞天连凡间都护不住,权威声名扫地。
朱鹮忽然想起谢长安让小沙弥来传的话。
李恨天说要布一个绝命弥天阵,还说冬至会发动。
但今日还不到冬至。
对方没有与他们说真话。
朱鹮对阵法没有研究,也想象不出一个能够把南岳洞天所有人困死在里面的阵法。
但他现在知道了。
李恨天是要将整座长安城都变成修罗场,以血肉冤魂为祭,无分敌我仙凡。
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包括长安城的毁灭。
阵眼也不是李恨天一开始说的小雁塔朱雀街,而是东南西北四个城门!
“不是我们,是万树梅花潭的人,叫李恨天。”朱鹮道。
“是那个废物!”
碧阳君恨声,显然是知道此人的。
朱鹮没有解释自己和谢长安之前冒充万树梅花潭弟子在京城行走的事情。
碧阳君也没有工夫问,因为他知道对方压根不可能是万树梅花潭的人,要是万树梅花潭有这种修为的门人,根本不可能轻易被南岳洞天灭掉了。
为今之计两人只能放下斗法,各自先破此阵。
因为再不破解这个阵法,就连他们也会自身难保。
百姓们惊恐喊着“地龙翻身”,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地动,那些想要逃出城去的人会发现自己永远跑不出去,他们被困在无形的阵法里,从南门出去的人会被扔到北门,循环往复。
整座长安城内的人像落入陷阱的猎物,任凭挣扎得再剧烈,也无法翻出罗网。
碧阳君一刀斩过去,惊涛骇浪般的罡气遇到南门阵眼,竟直接销声匿迹,不留半点波澜。
他咬破指尖抹了双眼再望过去,便见南门外面密密麻麻的红线,血光冲天,怨气浮现,左右延绵开去,将整座长安城都围绕起来。
这四个阵眼,原先正是南岳洞天布下的阵法四处,用来追捕谢长安他们的,结果现在被李恨天反过来利用,变成他阵法的一部分。
碧阳君又惊又怒!
如果谢长安在这里,马上就能明白李恨天之前说的,“南岳洞天绝想不到布下的阵法最终会成为他谋划的一环”这句话的意思。
南岳洞天迄今为止都未吃过这么大的亏。
很明显李恨天早就躲在暗处,趁着他们注意力全在谢长安那伙人身上的时候暗中布下这样一个大阵。
阵法发动之时,布阵之人也会七窍流血,命魂散尽。
可谁在乎他李恨天死不死!
……
一刻钟前。
碧阳君被朱鹮引走,老和尚只需要面对杜羌笛一个对手,就轻松很多了。
杜羌笛被他处处压制,身上挨了那根看似寻常的棍棒几下,灵气凝滞,始终无法拉开距离召出自己的弓箭,越打越气。
眼看老和尚当头一棒落下,即将抽在他眉心面门——
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将老和尚推开,他的棍棒随之落空。
没等老和尚反应,一只手已然悄无声息,搭上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