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相制只是为了朝局稳定,过渡而已,历时二千年,已经世殊时异了。”
张嗣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亭中。
高拱嗤笑一声“好一个大势演进,白圭,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势演进。”
“上古圣王禅让,儒生们夸耀了近千年,说一千道一万,不终究还是被家天下取代,何也?大势演进也!”
“三皇筚路蓝缕,部族人丁稀少。”
“禅让,便意味着谁都有继任之权。”
“既有内部争夺继任之权,又有前任与继任交接不畅,居于下者,演替之时,更是无所适从,轮轮清算!”
“这便意味着动荡波折!意味着局势动乱!”
“乃至有‘舜幽禁,尧野死’之说。”
“而家天下,便可剔除泰半人继任之权,又有生父亲缘,可传渡权势,得平稳交接。”
“这是朝局必然的选择,这就是大势演进!一切只为朝局稳定!不是因为什么儒生口中的血脉传承,上天之子!”
“朝局,便是大势!朝局,便是天下共识!”
“你道丞相之制何来?”
“为朝局稳定耳!”
“始皇帝殄灭六国吞其领土,百郡之事与日俱增,不得不设左、右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
“何也?大政繁复,需假托人手也!此为朝局稳定计!”
“何为大势?天子垂拱,立相分权,才是大势演进!”
“历朝历代,都削而复强,三省如此,东西两府亦然如此!”
“若非如此,太祖罢相制,为何后世又复立内阁?”
张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张敬修。
作为兄长,虽然不想分神,却也不得不解释道“父亲说到朝局稳定,相制只是过渡。”
“元辅认同了前者,否定了后者。”
“说这相制,就是天子管不过来才演化出来的,还拿秦始皇和我朝内阁举例。”
“意思就是,只要帝制存在,这相制,就是必须的,哪怕废了也会随着皇帝管不过来而复立,譬如内阁,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嗣修点了点头,总算是听懂了。
厅内。
张居正也不甘示弱。
他干脆不顾病体,霍然起身。
挥斥方遒道“大错特错!”
“周天子失其鹿,天下逐之。”
“可这诸侯分封之制,却消失无踪,一应改为郡县之制。”
“汉高祖诛除无道,又继承了秦制。”
“两汉开府建制,为节制地方。”
“及至隋唐,分三省,乃节制相权”
“何也?收权于中枢也!”
“相制,不过收权于中枢之过渡。”
“我朝废相制,乃独尊圣帝!”
“内阁,不过天子私署,岂不明证耶?”
这下不用弟弟来问,张敬修直接解释道“所谓大势演进,便是天命之争。”
“顺,则是应天承命,逆,则是反潮而动。”
“元辅与父亲便在争这事,元辅说相制,代表了大势演进之道,太祖走回头路,早晚要复立。”
“父亲便说,收权于中枢,才是大势演进之道。”
“从先秦至今,都是中枢收权的过程,相制不过临时所需,合当被收归。”
“至于说皇帝政务处理不过来,如今的内阁制度便行之有效,不是非相制不可。”
高拱也长身而起。
一头的大汗,显得激动不已。
他一拍石桌“若是行之有效,当初内阁班序尚在六部之后,为何如今高居班首?你这是刻舟求剑!”
“如今内阁,岂不正在往相府发展?本阁的所作所为,便是大势演进的一环!”
亭中的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半点不见弱势。
他逼视着高拱“无端臆测!元辅又岂能知道,这内阁、司礼监演进到最后,不能精诚备至?”
“你才是走回头路的人!”
高拱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的尊皇帝威福,便是大势所趋?”
“天下祸福抄于一人之手?”
“难道忘了桀纣之流?”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等辅臣,便为此来。”
“皇帝不贤,便助其守成,皇帝贤明,便能合天下之力!”
“一如汉武扫平匈奴,太祖收拾山河!”
“这,才是大势演进!”
张敬修听得入神。
等到被弟弟挠了挠后背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始终是天下共尊,只有其能整合天下,建立不世之功,若是分权,中枢必定势弱,便做不得倾全国之力的大事。”
“至于皇帝若是不贤,有人辅弼尚可守成。”
“可若是分权,或许下限高些了,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
高拱拂袖。
背对张居正,反驳道“中枢是中枢,帝相是帝相。”
“两汉时,网罗天下英杰,三公开府建制。”
“及至隋唐,再开科举,分三省,拔擢有识之士为相,共议国政。”
“天下大势,乃天下百姓之功,如此,才是合天下之力!”
“我要的,是收天下之权,于中枢;分中枢之权,于帝、相。”
“届时,众人齐心,未尝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
张居正有些疲惫,缓缓坐了下来。
心中却是感慨,他与高拱的分歧,已然不能弥合。
他明白高拱的意思。
中枢揽权归揽权,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该大权在握。
丞相是通过选拔的,通过科举公平选拔,才能带代表天下人的利益,为天下百姓说话。
说到这一点,他终于失去了劝诫高拱之心。
他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略显疲惫地开口道“天下百姓……”
“高肃卿,什么是天下百姓?”
“春秋时,贵族是天下百姓。”
“两汉时,世家豪强是天下百姓。”
“两晋时,门阀是天下百姓。”
“隋唐时,名门望族是天下百姓。”
“前宋时,士大夫是天下百姓。”
“高肃卿,垄断上下,寡分权势的‘天下百姓’,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
“你的相府,有何不同?难道届时又让这些人朋党林立……”
话未说罢。
高拱勃然大怒“科举亦有大势演进,必能有选无类,网罗天下有识之士,可得君子群而不党!”
张居正也怒意喷涌“你们这些结党犯上之辈,让你们把持科举,还怎么有选无类!”
两人凛然逼视,互不相让!
两位小张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来劝。
张居正别过脸“道不同!”
高拱啐了一口“竖子不足与谋!”
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元辅,岂可对子骂父!”
张居正把儿子拉回来。
语气坚定道“元辅,不必说了,我必不会致仕,明日便要与会廷议!”
说罢,他便伸出手掌,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高拱拂袖而去。
背对众人放话道“若是我胜了,便给你家抄了,必让你过几年苦日子冷静一番再回内阁。”
张居正也侧过身子对他背影,挖苦道“我胜了就不能给元辅保证了,元辅还是盼着届时冯保不会赶尽杀绝吧。”
高拱迈开脚步,负气而走“要是你连冯保都管不住,休怪本阁撰书辱骂你这厮。”
张居正目送着高拱离去。
他知道。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分道扬镳。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敌我分立。
这一场见面之后,就是好一场厮杀!
这一幕,他莫名在记忆中寻到类似的场景。
张居正福至心灵,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高拱,朗声道“朝局胜负、天下兴亡,元辅且看我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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