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夤夜闯宫,袒心剖胸(1 / 2)

万历明君 鹤招 3292 字 2个月前

慈庆宫,子时刚过。

如今暑伏渐深,各殿阁都有冰块放置,让贵人们能睡个安稳觉。

陈太后在别宫时却没这种待遇,如今难得享了个凉快的夏夜,早早就入了睡。

这个时候,平日伺候的太监宫女早就退了出去。

陈太后延颈秀项,安然休憩在床上。

莫名地,脸上开始露出不安的神色,渐渐秀眉微蹙,似乎是做了噩梦。

突然一阵心悸,陈太后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地拉响了床头的铃,准备使唤宫人倒些水来。

但等了一会,却未等到宫女。

反而进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陈太后脱口而出“娘亲,你怎么在此?”

她眼神中充满戒备,看着稍显老迈的母亲,缓缓从外间走进来。

这几日,陈家屡屡遣人联络她,她半点情面没给,全都否了。

如今她这娘亲竟然进了慈庆宫!怎么进来的!?

陈母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家女儿。

却并未解释这问题,只是轻轻坐到了床沿边,说了句“太后瘦削了不少。”

陈太后皱紧眉头,往后退,朝外喊道“来人!”

这一声,并未喊来人。

陈母拉着陈太后的手,怜惜道“陈算还是我招进府的,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来,娘亲替你穿戴,咱们到正殿,娘有话跟你说。”

陈太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娘亲。

她不是蠢笨的人,这一嗓子没喊来人,立刻就明白过来。

什么陈算给面子,宫里又不是没别人了。

这分明是,故事重演啊。

当初,她被赶去冷宫,陈家就是这样将自己卖了。

现在更是如出一辙……她若是去正殿,等着她的,恐怕就是李氏跟李进冯保这些人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惨然一笑。

眼见陈母要为她穿戴,她突然收敛了情绪,坐了起来,正色道“替本宫着冠服!”

陈母默然,好一会才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不语,磨蹭了好一会,才找来冠服,开始穿戴。

太后冠服,是受册、谒庙、朝会才会穿的,如今有这要求,显然是将此时当作与众不同的时日。

陈太后任由陈母为自己穿戴配饰,自己亲手拿过后冠。

其冠圆匡,冒以翡翠,饰九龙四凤,贵不可言。

等穿戴好,她轻轻扶了扶冠上的大花十二树,率先挪步“走吧,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夤夜拜见。”

……

慈庆宫正殿。

陈太后见到了今夜意想不到的第二个人。

竟然是皇帝!

在陈母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中,只有当朝皇帝、正宫太后,两人而已。

朱翊钧看了一眼陈皇后身上的冠服,揣摩着她的心态。

面上却做足礼数“臣皇帝钧,拜见母后。”

陈太后也定定地看着皇帝,神色惘然。

她还以为,是李氏在侯着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位连她都有些喜爱的少帝。

目光从殿外收回,陈太后疑惑的目光又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是替他的生母打头阵来了?

或者,这内廷干脆就是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陈太后微微颔首,试探道“皇帝夤夜来寻我,可不合礼数,不知所为何来。”

但皇帝的回答,却不在她意料之内。

朱翊钧再度拜倒,仿佛有万千情绪一般“孩儿,为质问母后而来!”

陈太后不置可否,等他接着说。

朱翊钧继续说道“娘亲,那高拱,凌迫司礼监、挟逼君上、欺我生母,难道不是仗了母后的势么!”

“如今,高拱在朝堂上说一不二,以臣压君,让孩儿苦不堪言,辛涩中,又难以置信,是母后授意!”

“几日不眠不休,一度彻夜辗转,今日终是忍不住来问一句母后!”

“娘亲!我是不是你儿子!”

朱翊钧很清楚什么是先发制人,先入为主。

哪怕他要逼迫陈太后,也不可能来硬的。

一上来就占据道德制高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人,是最擅长自我洗脑的。

如果不让她陷入理亏的境地,心态就会在被逼迫时强烈反弹——我是白莲花,为什么都来欺负我?

届时,若是情绪上头了,见大势已去,一头撞死在殿上,朱翊钧可就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一旦遭了这种瓜田李下的事,那就是一辈子的政治污点。

什么言官、野史、阴谋,就会像苍蝇一样往他屁股下面钻。

可以说,今夜陈太后一旦死在这里,那么无论是不是他干的,外人都会认为是他干的。

届时,别说掌权受影响,便是高拱,都要抓着这个破绽,来垂死挣扎。

甚至于天下士林,朝野文官,都会对他这位皇帝,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种条件下,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是难度翻倍。

所以,这是他今夜唯一的顾虑。

他必须,温柔地逼迫陈太后,万万不能出现不忍之事。

陈太后身着冠服,仪静体闲,款步走近。

她上下打量着皇帝。

好儿子啊,果真是好儿子。

不知不觉间,就有了这样的庞然大势。

本以为是替李氏而来,现在看来,倒是她看轻了这位圣君了。

陈太后面无表情道“皇帝自然是本宫的儿子。”

“正因为是本宫的儿子,本宫才要替皇帝好好监国,重用老臣,是皇帝年岁尚小,多虑了。”

她自然知道皇帝是有恃而来——这慈庆宫内外,恐怕都是他的人了。

但想挑她的错处,她是不认的。

大不了,一段白绫罢了,她在冷宫,本就等了三年了。

总不能更差了。

可朱翊钧却并不想看她矫作。

他直接揭开一切掩饰伪装,看着陈太后痛苦道“我知两宫不合,娘亲如此作为,事出有因。”

“但……孩儿何辜?”

他倔强地仰起头,直视陈太后的眼睛“生母是母,嫡母更是母。”

“如今两宫争端,如同在孩儿心中天人交战!”

“孩儿也想孝事娘亲,让二老享尽尊荣。”

“娘亲,但有半点可能,能否,莫要陷孩儿于不孝之地。”

“拳拳之心,娘亲明鉴!”

这话确实没得挑理。

皇帝向来孝顺,隔三差五请安问好,每有好物,也会与她分润。

更别说时常请教学问的作为,更让她清楚,皇帝确实是个孝顺仁善的人。

她唯一有些虚心的,就是面对皇帝了。

但……那是之前,如今皇帝既然已经夜闯慈庆宫了,还在装可怜,未免也太小看人了。

她直视着皇帝,语气强硬道“皇帝夜闯慈庆宫了,就是为了惺惺作态?”

但凡皇帝真有这么恭顺,也不会暗中掌控了内廷。

更不会夜闯寝宫,让她连一个身边人都喊不到了。

朱翊钧摇摇头,凄声道“娘亲有娘亲的戒备,孩儿也有孩儿的委屈,若是有半点办法,孩儿也不会夤夜闯宫。”

“我知道娘亲都准备给我按上一个不孝的名头,好废了我。”

“若非今日高拱私下挟逼,说要扶我那四岁的听话弟弟登基,孩儿又何必心慌到现在无礼于母后?”

陈太后一怔。

这话倒让她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元辅说要废了你!?”

这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自己把节奏带偏,朱翊钧继续趁热打铁。

他仰起头,一脸倔强道“娘亲何必明知故问!若无你的首肯,高拱焉能说出这般话!”

朱翊钧是必然不能让这位母后自诩一个完美受害人的,这个人设,只有他担得起。

陈太后默然。

她与高拱固然有些默契,但根本目的却不一样。

自己心中也没那么多家国天下。

高拱怎么想,她也管不着,二人至多说是各取所需。

想到这里,陈太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眼前的儿子扶起来。

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地解释了一句“我没这个意思。”

废帝固然耸人听闻,可她其实并不在乎。

什么大局,什么天下,她都不放在心上。

但,她只想把该算的帐算了,剩下的事,也没那个心情胡乱折腾。

陈太后抬眼看了眼宫外,一片寂静无声,继续说道“这话我或是说晚了,皇帝应当准备藉此杀我?”

皇帝做到这一步,当然不可能是来跟她诉苦来了。

或许,只是图个心安,与自家多说两句好动手罢。

但朱翊钧却并未认下这个猜测,反而一脸难以置信看着陈太后“娘亲如此看我?”

他突有些失魂落魄“孩儿早想当面与母后陈情,但却一直受阻于慈庆宫外。”

“如今,为了见上一面娘亲,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轻声道“我知母后为何要倚助高拱。”

“娘亲怨愤身为正宫却无己出,也怨愤我皇考将母后迁居别宫……”

话未说完。

陈太后突然失态,她猛然回头,盯着皇帝,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是谁害的!”

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竟然也妄想来说服她?

要是天下事靠嘴巴就能解决,大明朝还养这么多大军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朱翊钧点了点头“孩儿自然知道。”

“不但知道,孩儿还将罪魁祸首给母后一并带来了。”

陈太后戛然而止。

她愣愣看着皇帝“带……带来了?”

朱翊钧上前,扶住了陈太后“孩儿带您去看。”

陈太后抿住嘴唇,任由皇帝牵拉到屏风前。

在她心中,李氏下一刻,就要转身从中出来,奚笑她。

但,又一次地出乎了意料——皇帝一把推倒屏风,露出了一具尸首!

赫然便是,冯保!

只听皇帝愤声道“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嘉靖时,便倚仗东厂,行阴毒之事,我观皇考几位子女夭折,与此人不无关系!”

“隆庆时,又谄媚献上,为我皇考奉上虎狼之药,害我皇考英年早逝!”

“如今,更是听闻此人离间两宫,使后宫不合,更是死有余辜!”

“孩儿,特意诛杀此獠,既为正国法,也替我母后出气!”

有些事,掰扯不清。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掰扯。

有能杀的人,赶紧杀了,面上有个结果,也就够了。

如果还要寻根究底……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

陈太后视线却没从冯保身上挪开。

似乎在意外,似乎又有些畅快。

她怔怔地看着冯保的尸体。

正当朱翊钧以为此事揭过,这位母后要顺着台阶往下走的时候。

就听到陈太后喃喃道“皇帝不曾在宫外呆过,见的事不多,你可知,平民若是被狗咬了,是追着狗撵,还是去找主人家的麻烦?”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