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西蒙古瓦剌遁逃漠北,东蒙古鞑靼一分为二,其中俺答汗在隆庆四年归附我朝,如今便只剩土蛮汗诸部与朵颜三卫了。”
“正当将朵颜三卫扫灭!耀威武而防侵暴,乃有中国之体统尊,外夷之观听肃!”
安民厂外,王崇古长话短说,给皇帝介绍着大明朝北边的局势,以及二百年以来的历史由来。
自脱古思帖木儿汗败亡后,北元便分裂成了三大集团。
东蒙古鞑靼、西蒙古瓦刺、以及朵颜三卫。
这二百年间局势交织,风云变幻,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
先是三集团之一的西蒙古瓦剌。
其依靠着依附大明换取支持,实力日益膨胀。
到了也先继位后,终于厚积薄发,一举统合蒙古诸部,自称“大元田盛大可汗”。
对大明朝廷,则开始一扫恭顺之相,露出獠牙——“屡教,不奉约,使往来多行杀掠,又挟他部与俱,邀索中国贵重难得之物,稍不,辄造衅端。”
巅峰时期,恩威并施收服哈密、置行省以遥控甘肃、东极海滨而侵女直。
甚至还将大明天子,武装邀请到部落里留学了一番。
可谓声威无两,名噪一时。
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依靠战争与个人威望强行捏合的部落,终归也会因为个人的去世,而付之一炬。
在也先死后,瓦剌势力便一蹶不振,各部争权夺利,底层背心离德,持续低迷数十年,究竟还是再度被驱逐回了漠西北地区。
与此同时,蒙古诸部再度分裂,群雄并起。
而紧随其后登场的,便是三集团另一的东蒙古鞑靼。
也先和知院阿刺接踵败亡后,瓦剌避退漠西,鞑靼便再度于蒙古诸部中起势。
在成化十五年,东蒙古达延汗继位之后,其人内斩权臣、外逐亦思马因、亲征达兰特哩衮平定右翼诸部。
数十年东征西讨,达延汗终于彻底压制西蒙古,一统东蒙古。
“吞并诸部,志满气盈”,恍惚有挥师南下的前景野望。
但前者之鉴,达延汗年事渐高,怕步了过分依仗个人威望的“大元田盛大可汗”的后尘。
于是便开始精修内政,着手改革官制、分封诸子、收各部之权、压制黄金家族,一称北元新政……紧随其后,便是喜闻乐见的人亡政息,以及蒙古的再度分裂。
以控制着蒙古右翼的达延汗三子登上汗位、被迫归政、旋卒,等一系列事件为标志,东蒙古鞑靼左右翼,一分为二。
左右各部繁多,乱七八糟。
但演变至今,右翼盟主,便是俺答汗;左翼盟主,便是黄金家族正统的土蛮汗。
总而言之。
瓦剌、鞑靼与大明朝廷,三方势力频繁博弈,互有胜负,转眼便是二百年。
而作为蒙古三大集团最后之一的朵颜卫,则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参与其中——三家姓奴。
洪武二十二年,太祖于潢水以北设朵颜、泰宁、福余三卫,招揽了前元辽王的部落,也即是所谓的朵颜三卫。
这是事实上的藩属关系,但对夷人而言,只是方便骑墙罢了。
其常常迂回于朝廷与瓦剌、鞑靼之间,有时导引两方入侵明边,有时又向朝廷传报军情。
朵颜卫的墙头草生涯,从洪武年间开始,往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宣宗皇帝兵戈说理,亲自去朵颜三卫杀了一通,惊惧之下,朵颜三卫便对朝廷俯首帖耳。
随后便是瓦剌起势,朵颜三卫又迅速滑跪,从大明藩属,转而投向了瓦剌的怀抱。
而等瓦剌势弱,朵颜三卫当即另寻出路,重新找上大明朝——“尝被瓦刺胁从附彼,今已得归朝廷,但日给艰难,乞赐犁铧、种粮、耕地养赡。”
中枢这边气归气,但还是捏着鼻子赐予了耕地、牛羊、农器,二者再度复合。
这一时间段,朵颜三卫极其听话,甚至还经常率众劫掠东蒙古鞑靼。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东蒙古鞑靼重整雄风,朵颜三卫又开始与东蒙古鞑靼眉来眼去。
朝廷这时候鞭长莫及之下,也没办法,只能象征性做好准备——“孛来与三卫交通已非一日……预防之道在我当然。”
在此之后,朵颜三卫则是在孛来帐下听令,一度跟着打到了中亚去。
而等到也先去世,东蒙古一分为二,朵颜三卫便一方面以大明藩属自居,一方面又同时臣服于土蛮汗。
思想上希冀借着双方的对抗,找机会恢复独立,行为上皆有劫掠,两边得罪。
如此分裂,必然是内部争端不小。
骑墙了二百年,再加上大明朝一度赶着趟当乌龟,朵颜卫如今几乎不把朝廷当回事——打不过无非就是低头受封嘛,一直都是这样。
于是,到了万历年间,首领董狐狸为了压制内部争端,便一门心思向大明朝劫掠,转移内部矛盾。
今年春,董狐狸便因粮食用度的问题,就想在蓟辽一带劫掠一番,所幸遇到了戚继光,撞了个头破血流。
只是没想到,其人竟然毫不喘息,转眼就准备明年春再来一次!
而王崇古对于此事给出的方案,跟他这个人一样思路清晰。
他对鞑靼温和派与激进派,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对温和派比温和派本身更温和,又对激进派比激进派本身还激进。
跟俺答汗称兄道弟,对朵颜卫则是喊打喊杀。
王崇古说罢,便静静等着皇帝的答复。
以前是世宗与穆宗都不欲启边衅,户部整天吵着没钱,言官天天说不跟蛮夷一般计较。
但如今形势却大不一样!
皇帝有意操练京营,整饬边军。
年初重启开中法时,甚至授意殷仕儋,率先将蓟辽的粮仓先塞满,其目的不言而喻。
而户部也经历了南直隶、湖广两轮搜刮,定然有着不少余钱。
乃至于这两年的言官也不轻言与人为善,当初开互市之前,还频频督促宣大出塞打秋风。
当然,除去这些,最成熟的时机,还是他王崇古入了内阁,辅掌兵事。
他难道能只满足于捞些钱?
当然不行!
在其位谋其政,若是能在任上,平定北方、扫除鞑患……
那才不枉在内阁走一遭啊!
如今瓦剌颓废消匿,俺答汗归附,黄金家族土蛮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都不是整君立威的好对象。
反倒是朵颜卫前元辽王族裔,名头大,体量小,偏偏跳得最欢!
岂不正合适朝廷用来“耀威武而防侵暴,庶中国之体统尊,外夷之观听肃”?
一旦此役战而胜之。
无论是拔高内阁声望,还是震骇蒙古右翼,都有助于为平定土蛮汗铺路造势……
国朝二百年未竟之功,未尝不能在他王崇古手中实现啊!
别说民间的生祠,便是武庙也未尝不能一窥!
想到这里,王崇古险些没控制住,露出提前为自己庆功的笑意。
……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莫名感觉恶寒。
晋党别是在算计自己吧?
土木之变?还是庚戌之变?
可得小心点这厮。
朱翊钧胡思乱想半晌,这才摇了摇头,将王崇古诡异的笑容甩出脑海。
当即说回正题:“王卿,朕长居深宫,不晓兵事,不要说得这般大而化之了。”
“朕且问你。”
“朵颜卫部众几何?战卒多少?流居之所的周边地理是否清楚?彼处气候是否适宜出征?会否有鞑蛮守望相助?”
北征的政治正确是不要论述的,都一而再地劫掠了,哪里还需要找什么理由。
但打仗还是要立足于现实情况,不能听王崇古说了两句狠话,就热血上涌,给王崇古站台支持出兵。
王崇古显然是有备而来。
闻言立刻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呈到皇帝身前:“陛下容禀。”
“朵颜卫如今驻牧于山海关东北至喜峰口和宣大之间,游牧长城之外,仅一墙之隔,气候与蓟辽、宣大相差并不多。”
“况且,如今整备一番,待到明年开春前后,雪融天暖之际,出兵清扫,正合时宜!”
“而陛下所问其部众,近年来,精壮多为顺义王、土蛮汗属部吸纳杂居,本部之众日益减少。”
“朵颜卫本部部众,今已然不足三万人!战卒止有四千,其中一千余骑!”
“至于会否有鞑蛮守望相助……”
“陛下,正因有此顾虑,才要趁董狐狸串联袭扰我朝之前,先下手为强!”
说到最后,王崇古言辞恳切,进言道:“陛下!三卫属夷,阳顺阴逆,弱者为东西二虏之耳目,强者为东西二房之羽翼。”
“自嘉靖庚戌以来,勾引骚扰,无岁无之,诚可痛恨。”
“陛下岂忍见边镇百姓一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