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李白泱身边的一众太监宫女,跟着一起不上不下了起来。
被皇帝赶出暖阁前,都用低着头小心翼翼偷看皇帝的神情,想看出个所以然来。
可惜,皇帝面无表情,下人实在捉摸不透。
朱翊钧抽了条椅子,坐到李白泱床边。
李白泱本是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帝按了回去,只好半躺在床上,以手捂着口鼻,似乎怕传染到皇帝。
只留出我见犹怜的一对眼眸,以及一颤一颤,活泼的眉毛。
朱翊钧没宽慰什么汞中毒不传人之类的暖男话语,反而开门见山:“不知道你祖父李春芳遣你入宫时,是如何嘱咐你的。”
“今日给朕交个底。”
李白泱见皇帝这个态度,怔愣了好一会。
水灵的眼眸似乎灰暗了一瞬。
她捂住嘴,别过头,轻声道:“臣女入宫时,祖父并未与我交代任何事,只说……”
“他在朝给陛下授课时,就见陛下模样喜人。”
“又见陛下登基前后之作为,必是当世绝顶英杰,想来臣女定会倾心。”
朱翊钧坐在椅子上,手肘撑在大腿上,双手交叉托着下巴,静静看着李白泱回话。
他两世为人,如履薄冰;宦海沉浮,战战兢兢。
一颗心早就冷硬似铁了。
女人?
呵。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坐到李白泱床边,迫使后者直视自己。
他不顾李白泱有些慌乱的神情,肃然道:“那朕今天先跟你交个底。”
“后位是不可能留给你的,但金册金宝,朕可以给你留一份。”
他尽量放缓语气,轻声道:“可以吗?”
金册金宝,本是皇后专属,贵妃依例只有金册,没有金宝。
于是就有了一项制度创新。
位居贵妃之上,皇后之下,享有金册金宝,是为皇贵妃。
见皇帝坐得这般近了,还捂着口鼻也就没意义了。
李白泱眉毛轻轻颤了颤,本就娇嫩的肤容,略有病貌时,更显白皙柔弱。
她抬起头看向坐在床沿边上的皇帝,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
不知心中作何想法,她轻轻咬着嘴唇,幽怨道:“谢陛下。”
朱翊钧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是很好交流的,胃口也不算太大。
他语重心长拍了拍李白泱的肩膀,认可道:“先选才人吧,等朕亲政后,再改贵妃。”
选入宫中而未有名封的侍女,称之为选侍。
但同样也是皇帝后宫之列,属于是没有名分的名分。
李白泱故意咳嗽一下,不经意地将皇帝老气横秋拍肩膀的手拨开。
心中愈发苦闷。
她低下头,掰着手指闷闷道:“全凭陛下吩咐。”
朱翊钧满意站起身,便准备离去。
突然见李白泱抬起头:“陛下准备要亲政了?”
她看着说了不过三句话就要走的皇帝,鬼使神差地找个话来说。
朱翊钧正欲转身的步子顿住,有些惊讶地迎上李白泱的目光:“何出此言?”
李白泱难得看到皇帝对自己露出兴趣,竟是因这事,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她强行撑着坐直身子,轻轻道:“陛下先前回避臣女,不就是在回避亲政之事么。”
“今日既然与臣女这般言语,显然是已然下定决心。”
朱翊钧沉默。
他今日确实是受了些刺激,准备提前亲政之事。
至于受了什么刺激,就不足为此女道哉了。
虽然政治婚姻没什么共同语言,但朱翊钧还是不由得高看一眼。
他坦然承认道:“朕今年便要选秀,按部就班,明年便亲政了。”
历史上的万历,一个选秀就被一拖再拖,甚至婚后都仍然整日被罚跪,更无谈亲政之事。
但自己此时局面大不相同。
只要他一开口,立刻就是排山倒海。
无论是两宫,还是内阁六部,都不会阻拦他。
其实,他本来并不打算这么早亲政。
张居正至少还能活个**年功夫的,自己在背后把控大局摸摸鱼也挺好的。
但是,有时候事情的发展,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朱翊钧发现,先前这么想,还是太小看皇帝这个职业了。
人心思安,他这个皇帝也不例外。
他不敢保证,今日遇到的事,真的是巧合。
万一呢?
所以,他虽然明面上将朱砂的事按下,没有再深究,但心态,还是不由自主地发生了转变。
李白泱见皇帝来了兴致,方才还朝外的步子又挪了回来,心中难免有些喜悦。
她掰弄着手指,眉眼低垂怯生生看着皇帝,继续争取着皇帝难得正眼看待的时间:“陛下是觉得,这次臣妾的病由,或许是人为?”
朱翊钧方才还高看一眼,这时候不由微微蹙额。
此女的心思未免有些太过玲珑了。
难怪祖宗成法,不取豪门之女,这要是以后想替儿子夺位,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想继续聊及此事,脸色自然而然微微转冷:“不要多想,好好养病。”
说着,便将坐起来的李白泱按了回去,又捏起被角,将其白皙的脖颈也盖住,直接封印了起来。
李白泱见皇帝态度明显转变,都会安慰自己养病了。
方才还有些幽怨的神情,转阴为晴,露出笑意,开开心心地嗯了一声。
显得甚是活泼可爱。
她心思活泛起来,又大着胆子朝皇帝请求道:“还请陛下不要将臣妾病情告知家中,免得家里平白担忧。”
朱翊钧正想着事情,听了这话,倒是被李白泱提醒到了。
他登基一来,一直打压南直隶。
从查征盐税,到操江总督改驻安庆,乃至开海运以弱两淮漕运,都是极其容易引发南北之争的政治信号。
毕竟南北之争,一直从开国以来延绵至今,根深蒂固。
为了防止南人误判,做出不明智的举动,这才有他对李春芳的妥协——不顾祖宗成法,将其孙女放进了后宫。
甚至于,此次若真忘阴谋的方向深思,那究竟是针对陈太后,还是有人想让此女绝育甚至是病故?
此女要是莫名其妙死在宫里……
想到这里,朱翊钧转过头,看向李白泱,严肃道:“太医院开的药先别吃了,朕待会派人接你回西苑。”
说完这句话,他还要继续嘱咐些什么,突然就看到这女人在那里灿烂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莫名其妙。
嗯,酒窝还挺可爱。
可惜心机太重了,怀疑自己可能卷入了什么危险,便特意点出自己的价值所在。
朱翊钧顺手捏了捏下脸,最后意味深长地告诫了一句:“慧极伤身,红颜祸水,聪明、长得好看都未必是好事,不要弄错了用途。”
说罢,便要离开。
刚一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
“陛下……你长得也挺好看的。”
朱翊钧懵然回头,只看到此女将被子拉到顶,整颗头颅都缩回了被窝里,只留出捉襟见肘的两只脚丫来回打架。
神经兮兮,拍马屁都不会挑点高级词汇。
朱翊钧嘀咕一句,终于迈步离开。
……
入夜时分。
紫禁城中又开始飘起了小雪。
蒋克谦一步一个脚印,踩在还未成型的雪地里。
定国公徐文璧跟着蒋克谦,一路来到西苑。
如果说成国公是成祖册封的勋贵中最为显赫的一脉。
那么这位隆庆二年袭爵的中山王徐达八世孙,徐文壁,就是太祖册封的勋贵中,最为显赫的一脉——值得一提的是,京城的定国公一脉,与南直隶魏国公一脉,乃是同出中山王一家。
嗯,或者说,开国元勋没被太祖顺路带走,还能传至如今,本身就是传奇了。
徐文壁今年四十三,正是一名勋贵最巅峰的年纪。
但是定国公一脉,与世宗、穆宗、以及今上,关系都说不上亲近。
别说什么生封三公,掌锦衣卫事了,哪怕是赏赐的银两,也不如成国公一半——成国公赏银四十的时候,他只能凑在人堆里“各银二十两彩叚二表里”糊弄糊弄。
平日里也就一些祭祀的活计能派给他,除此之外,面圣都少有机会。
但今夜出乎意料地。
皇帝竟然夤夜召见。
入夜后,外间就飘着小雪,难免有些微冷,好在入了万寿宫立刻就暖和了。
不过,似乎是因为私下召见的缘故,万寿宫内很黑,一路上也没见到侍卫、太监。
外面的风声呼啸,殿内静谧安详。
徐文璧亦步亦趋。
终于来到正殿。
皇帝正在伏案书写什么东西。
徐文璧连忙行礼:“臣徐文璧,拜见陛下!”
他一路上想了很多,推测自己的吉凶祸福、回忆皇帝的性格、揣摩自己被召见的目的。
但当皇帝开口的时候,徐文璧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徐卿,锦衣卫都指挥使你来做,替朕去给乾清宫放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