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衡说什么?”晚间,公孙珣甫一带着韩当等人到家,便惊立当场。“有曹节的亲信宾客主动与你私会通信?”
“正是如此。”吕范赶紧拱手,并细细做了一番陈述。
原来,之前就讲过,义舍这地方守着洛阳东南要道,很容易就能招揽到各种闲人,不过,在不同人手里招揽到的闲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在韩当手里时,基本上就是些游侠、武夫;
在吕范手里时,基本上就是一些想来洛阳求个出路的落魄士子;
在公孙范手里时,则听说那里的格调隐约高了不少;
而如今在娄圭手里,据说基本上都是一些野心家和亡命之徒了!
那么回到眼前,这次通过投书到义舍处,从而联系到吕范的人,其实正是吕子衡之前执掌义舍时收留的一名落魄士子。
此人乃是江夏西陵人氏,姓罗名慕字子羡,出身其实比吕范强多了,因为他祖上世代出仕于郡县,曾祖父甚至一度做到过三百石的郡曹吏。
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就跟吕范没什么两样了,所谓小县城里的穷书生,而且还没有富家刘氏女远远的隔河与他对眼,更没有一个好同学舍得出钱买他。
于是乎,眼看着家徒四壁,实在是落魄的不行了,这位世仕郡县的罗慕不得已抛弃家人和祖地,前来洛阳闯荡。而这个闯荡,其实攀附贵人,然后指望着混些财货,乃至于混个官做……这也是大汉数百年来常见的事情了。
但话说回来,这罗慕一开始倒是个有志气的。
来到洛阳后,他眼瞅着那些高门大户看不起自己,而阉宦之流他本人又不屑一顾,便准备直接回乡,却没成想刚走出洛阳便淋了一场雨……所谓‘异乡异客,却又穷病交加’,不得已,便在义舍那里腆着脸住了下来。
“文琪。”坐在堂中一把高背椅子上的吕范略显感慨的继续说道。“当日我看他颇有几分才华,又有些可怜,便忍不住多存了几分心思,还想着等你回来送入你夹带之中,却不料……”
“却不料如何?”坐在对面的韩当已经听得入迷,便忍不住探头催促了一句。
“却不料,他在緱氏住了一段时日,却忽然遇到一个江夏的同乡,同乡告诉他,就在他走后不久,他家中幼妹穷病交加,已然是一病而死了。”话到这里,吕范也不禁黯然。“而且,当他询问坟茔所在时,对方却又直言,他幼妹死后因为买不起棺材,只能卷个草席扔到了烂沟之中……”
听到此处,公孙珣也不由喟然:“大丈夫生于世间,怎么能让自己的幼妹穷困而死之后,还被野狗分食呢?换我,我也要性情大变,直接去投奔宦官了!”
“不错。”吕范缓缓点头,神色复杂。“当日他并未多言什么,第二日却是用义舍中的纸笔留书一封,谢过文琪与我的慷慨,然后便直言自己要去洛中攀附宦官阉寺,以求财货权势。”
“看来是求到了?”公孙珣微微定了定心神。
“不错,今日我接到信后其实并没有直接去见此人,而是先去曹节府邸附近的市集打探了一番,才知道此人果然是成了曹节心腹。甚至有传言说,曹节曾经有意让他改姓做自己养子,而他虽然没有同意却也改口喊对方为大人了……倒也是令人唏嘘。”
“不过如此看来,倒是真成心腹了。”公孙珣也是微微感慨颔首。
话说,宦官无势,所以极重雄风。也正是因为如此,只要能跟展示雄风沾上边的东西他们都喜欢,义子义父且不说,大人小人之类的称谓在汉宫中确实极为泛滥。
比如说,公孙珣现在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阳球,他在洛中待罪时与中常侍程璜结交,结果程璜送个侍女给对方当小妻都要专门认为义女。而这位中常侍在北宫里仗着年纪大,也是天天逼迫其他人喊自己为大人,以至于绰号便是程大人!
实际上,这些宫廷人物很可能就是将大人指代权势者,小人自指为位卑者的语意源头。
当然了,这些就是题外话了。
“不过子衡。”公孙珣继续认真问道。“既然已经成了曹节的心腹,那这个罗慕罗子羡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如何又要与你私会相通呢?总不会觉得当日我们几顿饭的恩情抵得上曹节这位大长秋给的东西吧?”
“据他自己来说,一方面固然是想偿还昔日的恩情,一方面却是因为最近知道的一些事情而心有不安。”
“不安?”
“他此行与我说了两件大事,也正是其中一事让他颇为不安。”吕范不由面色严肃起来。“他说,王甫这些日子深居简出,非是想要对付文琪你,反而隐约是想要施计让天子废后!”
此言一出,对面的韩当惊愕的直接站起了身来,而公孙珣倒是面色如常,让吕范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
“此话怎么讲,总得有前因后果吧?”公孙珣淡淡问道。“他是曹节的心腹,又不是王甫的。”
“是这样的,据他所言,当日王甫被义公惊扰后曾想去北宫面圣,但却被曹节所阻,而曹节当时还劝那些年纪较大的常侍要留意后路。谁成想王甫听进去后第一反应居然就是废后之事,这是因为他当初权势最盛时曾经为了五千万钱杀了宋皇后姑姑全家,为此他还专门找到曹节,希望曹节不要阻拦他……此事咋一听实在是耸人听闻,偏偏又言出有据,我心中虽然信了几分,却也不好定论。”
公孙珣心中对此事首尾一清二楚,所以不用吕范在这里转述和判断就早已经信了十分,此时更是微微点头,反过来给两个心腹解释了一下:
“宦官势大,权倾朝野,可是碍于本朝制度,宦官中的核心位置,也就是两千石的中常侍之位只有区区十二个。既然位子就那些,那必然就有新旧相争,这群年纪较大的中常侍思及后路也是常见……以王甫的性格,作出这种反应乃是情理之中;而以曹节的角度来说,怕是要隔岸观火,不置可否。”
“居然是真的吗?!”那边韩当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皇后并无什么失德之处啊?”
“新旧相争,哪里会管什么失德不失德?”吕范倒是似乎是早有所悟。“况且,宋皇后本人或许无辜,但仅从她姑父敢许诺五千万钱便可知,她身后家族未必无辜……不过,想来普通士人听闻此等事迹也确实会感到震动,也难怪这罗慕对王甫这些人起了忿念。”
“总之,天子废后早在预料之中。”因为赵忠的缘故,公孙珣不愿意将废后背后的更多缘由说清楚,只是匆忙直接下了结论。“且此事非是你我能够影响和插手的,记在心里,然后再往何遂高那里卖些好便可,他所言另一事又是什么?”
“哦,另一事,乃是天子要将鸿都门学给官学化,还要将此学中的佼佼者授予显位。其实这事也是颇为耸人听闻,那鸿都门学我也有所耳闻,里面的人多是善于辞赋、书画、音律之辈,因为这个给人授官,这不是让人耻笑吗?”
说起第二件事,韩当不明所以,吕范倒是有些难以置信。
公孙珣愈发感慨:“这事十之**也是真的了,天子成年,但凡不是个糊涂蛋,哪里不想用自己的人?可如今所谓通经典的正经士人,又有哪个不是‘家学渊源’?能找到通辞赋之人已然不错了。只是这么一做,天子就要与天下主流士人割裂的更厉害了!”
话到这里,公孙珣却又忍不住想起了刚刚分别不久的蔡邕。
话说,那蔡伯喈如此发疯说不定就是隐隐听了相关传闻……要知道,蔡邕真是空负大名数十年,却也仕途上蹉跎了数十年,如今看到那些辞赋不如他、书画不如他、音律也不如他之人居然就要凭着那些玩意骤然登上高位,他心里哪里能平?
也就难怪这厮要在奏章里说这个两千石不能用,那个九卿是个王八蛋之类的话了。
“如果按照少君所言。”韩当忍不住试着作出判断。“这个姓罗的还真可信?他所言两件大事居然都是真的。”
“事情是真的,也算是颇有价值。”公孙珣坦言道。“但人还是要防着的……”
“文琪的意思是……”吕范不由低声问道。“这个罗慕或许的确是被废后这种耸人听闻之事所触动,所以诚心找我们言语;又或许干脆是受曹节指示,故意透露此事给我们,以图必要之时以假信反间?”
“然也。”公孙珣毫不犹豫道。“不过子衡心中有此一番思量即可,此人的讯息还是要听得……想来,他应该是和子衡有些说法了?”
“是,他与我约定了一些联络上的法子。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也有言在先,阉宦之事,只要不涉及曹节安危,他都愿意尽量告知,可若是牵扯到了曹节本人。”话到此处,吕范不由叹了口气。“他就断不会开口的,因为他终究是觉得受了曹节恩情。”
“这倒是更显得合情合理了。”公孙珣微微颔首。“此事子衡自去应付好了,有讯息报我便可……义公,辛苦你一下,咱们再出去一趟!”
“什么?”大概是还在被之前废后一事弄的心神不安,所以韩当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此时已经二更快完……要宵禁了。”
“我是中都官从事。”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宵禁管的到我头上?倒是何遂高那里,王甫想要废后之后,早说与他一日,收的人情便是十倍也不止……今晚我就要让他对我感激涕零,将来做我一辈子的奥援!”
韩当思索片刻,倒也是无话可说,便径直出去准备了。
执行宵禁的乃是洛阳令直属巡查士卒,而他们果然是不敢对有执法权的中都官从事有什么说法的。
于是公孙珣只带着几名护卫一路疾驰,直接来到还不是很像样子的何进家门前,然后就立即下马砸门。
院内惊慌了一阵,但听到是公孙珣的声音,何进还是赶紧让人开了门。
“文琪何事半夜来访?”何遂高身上倒是裹了个袍子,但脚上却是光溜溜的只来得及穿了个木屐罢了。
“遂高兄。”公孙珣只一人进来,便直接回手关上大门,然后又推开何府打着灯笼的仆从,便拉着何进的手对方院中角落里而去。“我有一件要紧的大事要与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