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废话了,黑田君。事不宜迟!”何兴一双细眼里闪出两道寒光,像一头饿极的狼。“再不联手干,就会丧失良机。”
“田冈满,你这是什么话?高桥不是被你们所害吗?”李少波抻抻脖子,“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那双黑眼再次闪现,在信可乐也亭,在寻宝记酒店,在车窗外细雨霏霏的的浮光掠影中。要不是在和平饭店的侧门,遭遇警方的突袭而意外逃脱,他黑田也许早就被报销了。
今天这戏,是李少波和刘文化搭手撑的亮子。就在他顺手把喜鹊递给的羞布娃娃挂在亮子横杆的端头之时,他蓦然一惊。不会错,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那双眼!那人别进了校门,同时,那两道令人胆寒的瞳孔也一同闯了进来。陈老六、周密,哼哧哼哧地在关大铁门。现在那一对眸子,同样挂在在幕布的另一面,和大家伙一块儿等着看后面的连台好戏。这老六也是,费那老劲关大门干啥呢?又不收门票,何必多此一举?
“高桥是败类,不足挂齿。”何兴不屑道。“这家伙见利忘义,差点儿让‘樱’社玉石俱焚。”
“‘樱’社?”唢呐李犯了迷糊。吉野河的樱花,还是凉风垭紫荆花?为什么连草香和泥土味儿都一模一样?文子妈妈牵在手里的孩子,一边是田冈满,一边是黑田。啊呀,文子妈妈摔倒了,快扶起她。那一头的乌发,是吉野河的瀑布啊。
“黑田,借一步说话。”田冈满说道,几近命令的口吻。
吉野河乱花迷人。黑田揉揉双眼,抬腿迈过残垣的豁口。斜对面,也就有个二百来米左右,牛自发家破败失修的门楼子下,一盏昏暗的绿搪瓷罩吊灯挂在那里晃来晃去。几乎所有长了翅膀的虫子都被招引了来,它们如同疯了般上下飞舞,挥霍着短暂生命旅程中的终极狂欢。老天爷正打此地路过,惺忪睡眼一眨,半空中顿时电光骤闪,一阵闷雷隆隆滚过天空。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崖脚下走不多远,就到了牛自发家门楼对面的神龙潭。此时的潭水,如同开了锅似的黄汤,不停地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儿,闷热无比的一个大蒸笼。
“‘樱社’就是咱们日本现代版的‘黑龙会’。”何兴的嗓音将将盖过汹涌的潭水声。这里,除非有鬼,没人来偷听。他接着说,“长话短说。战后,‘黑龙会’遭占领当局取缔,‘樱社’几乎在当天就秘密成立了,其幕后的势力之大一般人无法想象,远超当年的‘黑龙会’。这么说吧,几十年来,‘樱’社的掌门人全都是些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何兴左右张望了一下,把嘴凑向李少波的耳边。李少波下意识向一旁撤了半步。他并非厌恶对方嘴里龇出的两颗长牙,也不是受不了扑面而来的一股葱蒜味儿,他只是不习惯有些人干啥都煞有其事的那一套做派。他跟他的义父,田冈一雄一样,讨厌一切男人间的近距离接触,有事儿就说事儿,又不是娘们儿,叽叽咕咕地咬啥耳朵?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提一句,也是奇怪,一辈子对政客嗤之以鼻的田冈一雄,到头来却给亲儿子取名田冈满,说是为纪念头山满。这也就怪不得田冈满这小子对继承山口组的衣钵不屑一顾了。
“你晓得阴阳师吗?”田冈满问。这热的天,何兴不知啥时套了件中山装,布料已洗的发白看不出本色,肘部各打一块儿从牛仔裤上裁下的厚补丁,东扯西拉的线脚想必是滦镇鞋匠的手艺,胸前的贴袋插两只钢笔,笔帽顶起了袋帘,像两个小把戏在探头张望。在关中地区,可不要瞧不上这套行头:让人又敬又怕的物理老师,永远扶不了正的副科长等。而那些应时代潮流而生,如过江之鲫的终南山文人,为了靠山吃山更得扮上一付好派头,否则国学如何兴盛呢?看来,田冈满这家伙混迹关中民间,玩弄小隐于野的把戏也算是颇具心得,与永田町的主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走马灯般的轮流坐庄才是大隐于朝,把时代最强音吹奏出不着四六的低调儿,也算高人。
“阴阳师?”李少波脑海里一闪而过是严小鱼。这女人,老是算走算念叨,邪气的很。
“土御门的白狐之子?”李少波当然知道阴阳师。他瞄了眼牛自发家那边,门楼里有影子一晃,老榆木门吱呀声,就像来自上一辈子濒死的干咳,在睡眼惺忪中宣告不得安宁的一天的开始,啥秘密也兜不住。
“没错,安倍晴明的嫡传子孙。”
“莫非是那位?”
“当然。永田町官邸的长住客,暗地里操纵‘樱社’的一切,日本所有机器的运转无不玩忽其股掌之上。”田冈满抬手用中山装的袖口揩揩额头上的汗珠子。“假如我们这次搞砸,那阴阳师一定会托词辞职下台的。”
“说他有严重的胃病呢。可是……”黑田欲言又止.
“高桥是我们除掉的。”田冈满像只兔子似地立起耳朵。神龙潭已难以遏制,滚动的黄汤如史前怪物般迅速膨胀,一荡一荡地涌出了半人高的浆砌石挡墙。石崖壁上,黑魆魆的啥也不见,原始森林在低吼中摆动。
田冈满接着说:
“你真正有运气。我们在上海的线人,第一时间得知了高桥手里的秘密并未泄露给你,上海‘樱’组织当即就停止了对你的追杀。要知道,‘樱’社与山口组是在高桥被除掉的第三天才达成秘密联手协定,所以你算是捡了一条命。以后,我们两家已联成了命运共同体,信息自然共享,各自的秘密当然也就不成其为什么秘密了。”
“可是,”黑田抬手搔搔脸颊,小拇指处的断茬在倔强地晃动,像是被扎紧的一小段香肠。“田冈君,你是知道的,守规矩,是被我们山口组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不二生存法则。自我二十多年前喝下了渡边芳则的亲子杯,我个人的身家性命就全部交付给了这项山口组的圣神使命,矢志不渝,即使是组长,无论他是几代目,也再不能阻止去我完成这项终极目标,除非我死在这秦岭山中。”黑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田冈满没有打断他,黑田就接着往下说,“你当然知道,我在大陆隐姓埋名这些年,渡边芳则早已隐退,六代目司忍也当家十多年了,我虽与六代目还从未谋面,但他的所有指令都能通过若头传递给我,我只听从他,这绝不含糊,是规矩。”黑暗中,黑田嗓音干哑,脖子拧得像根短木撅,颈部青筋如几条生铁棍,不停地迸动。
“可真不愧是夜樱银次的儿子啊。可是要我说,如果六代目又被抓进去了呢?”田冈满嗤的发出一声冷笑,“你怎么办?听谁的?像宅见胜那样的不守规矩、不把老大放在眼里的若头,山口组是容不得的,按你们的规矩都得由头目亲自射杀,到头来,每次都给虎视眈眈的警察当局授之以柄,一举来个擒贼擒王。山口组总是改不了这种置气斗狠的小家气,怎么成大事?”
黑田差点没脱口而出。“斗狠,怪谁?你老爸田冈一雄‘剜眼田冈’的江湖绰号你难道忘了?”眼前这个田冈满,原本是最有望继承其父衣钵,成为山口组四代目的。
“头目失缺,还有紧急直系组长会。”黑田回道。咧嘴一丝苦笑,他接着说,“其实,我对高桥嘴里所谓的秘密没啥兴趣,他喝多了,谵妄之语而已。”
“田冈君,”黑田偏起脑袋瞧了一眼田冈满,用试探的口吻问,“高桥这家伙把贵黑龙会或者现在叫做什么‘樱’社的奉若神明,他言必‘济世安邦’、‘尊皇攘夷’,等等。酒后更是口出狂言,他对我肩负的山口组《任侠奥传》的使命不屑一顾。”
“《任侠奥传》?那张白纸吗?”
“您是曾经的大公子,山口组的四样证物当然瞒不过您。”
“四样证物?我岂能不知。所谓的四样证物,其实只有那幅手卷才是所有奥意之所在,其它三样,只不过是是影射、虚幻之物。”他照着黑田的胸膛轻轻给了一拳,“我更加知道,那手卷画心虚位以待,望眼欲穿啊。”
“鹅池墨宝……”黑田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啊,‘此书虽向昭陵朽,刻石尤能易万金。’”田冈满亲切地拍了拍黑田的肩膀。
“可是,你们不也冲着兰亭序真迹而来的吗?”黑田紧握双拳质问道。“可是,高桥君……”平饭店的茉莉酒廊,醉醺醺的高桥:“‘什么天降皇孙,什么神武天皇,都是骗人的把戏,’高桥瞪着红通通的眼珠,‘我就要得到那件宝物啦,’手一摆,‘比你那兰亭序的价值高百万倍!’”
“呵呵,”田冈满乐了,“障人耳目的骗人把戏而已。”
“噢?”黑田直愣愣直盯着面前这位不走黑道走政道的人。
“从佃良一手中接受四件物证,乃是你们山口组历届头目继承仪式中不可或缺的环节。四件物证,”田冈满又是一乐,“居然比天皇的神器还多一件!”
黑田脑子里嗡地一声。“啊?难道天皇的神器不止三件?你们到大陆来,是为了找寻那丢失的第四件圣物?”黑田惊呼道。
“你别天马行空了,黑田君。”田冈满蓦地收住了笑脸,肃然道:“樱社的天命是捍卫日本国格之本源。”
黑田像泥鳅般左扭右扭,浑身都是不自在。他实在学不会与自称干正经大事儿的人打交道。
“八坂琼勾玉的正面,藏着秘密,那秘密就在这山沟里啊。”田冈满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兰亭序真迹现身之日,也许就是大和民族颜面扫地之时。”他连吁带喘道。
黑田默然,胃囊中再次泛起似曾相似的恶心。
“黑田君……”就在田冈满鼻翼翕动、嘴角微微一咧正要开口时,突然听得一声异响,仿佛是那种被湿棉被捂着的闷响,说不出是远是近。俩人同时下意识缩起脖子,抬头望向头顶上的断崖。
光溜的白石断崖上闪着微光,岩缝中,一颗黑松魑盘虬结,如苍龙入海般悬于崖壁之外,一簇簇小脑袋般的塔状针叶在剧烈摇晃。
“土地梁那边啥塌了?”黑田的目光越过牛家门楼。若是在明月皎洁之夜,站在此处北望,就可见土地梁龙脊时隐时现,蜿蜒直上青华山顶,千年古刹卧佛寺,与律宗祖亭净业寺,成东西拱卫之势。
“卧佛寺空下几天没人管了,明儿个得赶紧回,否则,被管理局扣工资划不着。”黑田喃喃自语,低头看着金灿灿的栾树花序在地面飞卷。校园内,一排冲天白杨发出阵阵干脆的哗哗声响。
“多半是薛家的新坟塌了。”田冈满对黑田说。突然,他像是被针尖刺到一下,两条细眉如同被切断身躯的蚯蚓般不停地扭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