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烈日灼心(5)(2 / 2)

致蓝 吃饼干的鳜鱼 2796 字 12天前

男人把肉串在一根木柴上,举在火上烤,过了不久,就散发出烤肉鲜美的香气,女孩闻着直流口水:“大哥哥!你从哪里找来的肉呀!真香啊,你好厉害!”

“耗牛肉。”

野外早就没有正常动物了。

然而男人面不改色地撒谎。

他把肉翻转了两面后,两面的血丝已经烤尽,呈现出内里白色边缘金焦黄色,看起来十分诱人:“烤好了,你先吃吧。”

女孩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瞬间狼吞虎咽起来,饥饿感让她忘了谦让和道歉,等她反应过来时,烤串上已经一块肉渣都找不到了,男人静静的看着她,眼神有点哀伤。

女孩舔干净木串子,咂咂嘴说道:“好好吃,感觉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肉!”

“你喜欢就好。”男人很温和地说。

百年时光飞转如梭,收纳舱里的他始终沉眠在青藏高原上;但是在沉眠里,序神路西斐尔的意识却并不安宁。

他梦见了以前。

梦见了那些因他而死的四十亿人。

他们有的是起得比鸡早睡的比狗晚的毕业学生,有的是苦哈哈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有的是恪尽职责驻守防务的士兵,有的是坐拥粉丝无数的歌手和明星,有的是默默无闻躬耕保密项目的科学家……

他看,他看学生埋头苦读,一个馒头一罐榨菜,就对付了一天,只为了省点时间出来复习整理错题,他们寒窗十年苦读,好一朝看尽长安花。

他看,看那些普通至极的上班族,他们少年时曾许凌云志,要做人间第一流,长大后却因为感情,职场纠葛,理想现实……

有点平步青云,更多的则成了平凡的人,在柴米油盐,父母孩子,上司同事之间来回奔波,晚上回到自己的那一方小天地,独自酌酒抽烟,收拾一身疲惫入梦。

他看士兵远离家乡,抛妻弃子,在寒风凛凛的高原上站得冰寒如注,一尺厚的雪盖住了他们的眼睛,身形却如枯树般挺直。

……

总之几十亿的人生,事无巨细,皆入他眼,像坐在电影院,看着他们起起落落,又迥然相异的人生纪录片,他们都是普通人,但是普通人的生活也有宝贵之处。

电影的结尾,都是他们抬头看向天空。

那些卑微如蝼蚁泡沫,如尘星般善良的人们啊,痛苦地活着和绝望地死去之间他们哪个都不想选择,最终都殊途同归,都在无形的死神注视下无处遁逃。

而那个杀死他们的人,就是自己。

不是我父母的人,成了我的父母。

被我救下感激我的人们,不知道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被我杀死的异体,曾经都是人类。

我一直以来为之奋斗,想要打败的敌人,兜兜转转竟然是我自己。

听着楚瞻宇讲述那过去的人们为了生存而奋斗的故事的我,那想要在战场上成为英雄的梦想,就像一个荒诞可笑的谎言。

被我救下的女孩听信了我的谎言,吃着我杀死的“动物”。

楚斩雨嘴里回味着女孩分给他的一点点肉,嘴边溢出一丝苦笑。

一百年后的胃里终于装下了新的食物,而他终于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了。

费因·罗斯伯里,是楚瞻宇和泰勒博士的儿子,是个情感健全丰满的好孩子。

而现在的他,拒绝接受这个名字。

我只不过是一具承载了费因全部记忆,徒有人类外表的空壳罢了。

自焚,割腕,绳索倒拖窒息,跳崖……能用过自杀方式的他全都用过了。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呢?”

他想起他们临死前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

活下去。

费因,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不,不要再用那个名字呼唤我了。

我不是费因,我不是你们的儿子。

“如果你们真的爱我,到底又为什么,要对我说出‘活下去’这种残忍的话呢?”他心底无声地垂泪,想要嚎啕放声大哭一场,可是喉咙里干涩无比,如塞了火红的煤炭。

悲伤?我和谁倾诉悲伤?

我的悲伤来自我的身份,来自那个真实的自己,只有说出来,才能让悲伤遏制;可是一旦告诉他们我是谁,最稀薄的善意也会立刻化为刀剑,毫不留情地刺向我。

仇恨?我去恨谁?

这一切的开端都来自于我,我作为人类的心智是虚假的,是四十亿人死去的精华构造出来的一个数据收集样本,徒有其表而失其形,无法恨一个不存在的我。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啊。

冬妮娅带他走下了山,饿了他们就吃肉,累了他们就找个避风的山窟,生火取暖……就这样,他们到了冬妮娅原先所在的基地,楚斩雨在基地里待了一段时间。

原先主持基地的人已经被政府处决了,现在基地已经归为政府所管辖,但是仍然面临着食物短缺的问题。

于是,楚斩雨按照之前的方式准备了一堆肉,照例隐瞒了肉的来源。

只说是耗牛肉。

基地的人听他的安排,把肉制作成了肉罐头,这样能保持更久,一直到支援的到来;临行之前,楚斩雨心念一动。

他向基地负责人询问了周围军区的方位,基地负责人很热心地给了他指路牌,保暖的衣物食物,并向他指明了方向。

“对了大哥哥,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冬妮娅追到门口,歪着头扯扯他的衣角,她褐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我吗?我的名字不重要。”

“可是我妈妈教我的,叫名字才礼貌,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大哥哥吧;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知道恩人大哥哥的名字。”

听见女孩稚拙的嗓音,他想起了那个男人,明明已经死了,却凭借本能般地站起,想要救他的男人,他知道自己拼了命救下的非但不是自己的儿子,还是一个恶魔吗?

他在窒息感和烧灼感以及撕裂感组成的剧痛中被惊醒,一开始他痛的无法起身,心灵和物理的绝望一起压垮了他。

他干脆放弃了挣扎,期盼着这硕大无比的疼痛能够将他和罪恶一同带进坟墓。

然而做不到,他只是疼着,而血不断地渗出,却带不走生命。

成千上万次自杀的失败,已经向他宣告了他和死亡已经永别了这一事实。

他的生命将持续永无止境的煎熬和痛苦,却看不到终结的那一天。

在八年之后,他终于适应了全身无时无刻不在发作的疼痛,决定下山去察看,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人类还存在吗?

然后,他就碰到了冬妮娅,从冬妮娅和基地其他人口中得知,距离他被发射出去已经过去百年,而物是人非,让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人类没有灭亡。

“活下去。”

所有死去的人都对他这么说。

如果无法迎接死亡,这种活着不是活着,而是物质的存在,像一颗石头。

他再度想起男人临终前衷心的话语。

“活下去。”

但是他不是费因,内心他认为自己不是他的儿子,所以不愿意接受来自父母的祝福,更何况此刻,活着对他来说,是比凌迟而死更痛苦的刑罚。

但是逝者已逝,也许是为了赋予死者死亡的意义,生者必须要背负死者的意志前行,他活着唯一能做的,就是继承他,继承那些死去的人的遗志。

楚瞻宇的梦想,都是希望作为一个英勇的战士而非士兵,为了驱逐灾难,为了保护其他人而奋斗终生……

看到冬妮娅,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没有出现,她只能暴毙于风雪中。

他对这个世界是很有用的。

而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和她一样,甚至比她还凄惨的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悲泣,等待着救援。

“我的名字吗……”他喃喃道。

总的来说,这位父亲和其他亲朋好友的死亡,给他的内心戳破了一个无法缝合的空洞,一个持久流血的伤口,他只能去弥补,想方设法地去弥补,即便无法治愈。

是的,他想死,身体死不了,亡者时时刻刻在他耳边低语,要他活下去。

是的,他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他要顶着和楚瞻宇一样的名字,带着横贯终生的愧疚和自责活下去,背着一道无法愈合的血口活下去,替他没活够的那份活下去,这具肉体将变成装填遗愿的空壳。

心也如蒙着布的铜鼓,一路敲打,向着墓地前行,于是他看着女孩,认真答道:

“我叫楚斩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