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刹成劫
原来是她!
这世上能放肆至此,又让主子百般纵容的人,也只有她!
阴森的石壁,流水的声音自远方传来,四面潮湿阴暗的感觉,花朝仿佛回到了年少时那段最难熬的岁月。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那个家伙竟然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
头痛欲裂,清醒了一下,转过头看见祈君和她并肩躺在阴湿的地面上,还没有醒来,她撑起身子,屈膝靠着石壁坐好,环顾四周,黑瞳平静的有些空茫。
“师哥会来救我的!”
“他不会——”
“你骗人!”
“不然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赌他不回来救你,你若赢了,我随你开条件,你若输了,就得归附我,黑暗之中永生永世——”
“好!我师哥答应过我,他会来的!”
……
她的眸中浮出水光,她等啊等,等了几百年,等到沧海桑田,等到万劫不复。
好像是一个梦魇,当时是何等决绝,如今再一次陷入深沉的黑暗,她才懂当年是何等可笑。偏过头看着那个让她等了几百年的人,一阵战栗从四肢百骸扩散开,心中骤然抽痛。
“师哥……救我……我好害怕……”
“师哥……师哥……你在哪里呢,为什么还不来……”
哭到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幽森中,她也分不清了,究竟是六百年前的她,还是那人的局。恍如那些黑夜,主子自远方而至,素扇抬起她的下巴,问她,“认输么?”
她摇头,褴褛的衣衫下伤痕累累,主子就会皱眉,说,“真是个倔强的人,究竟是什么让你,一生一世放不下。”
后来啊……
忘记了是哪一年,她轻轻的点了头,为他输了一局,从此覆了一生。
伸手抿掉垂下的泪滴,努力的收回情绪,几声乌鸦叫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花朝眸色一厉,向来处看去,那里站着一个少女,墨色的衣裳,青丝如云,披散着凌乱飞扬,她手中拿着招魂幡,幡动时,隐隐约约可见蓝色的魂魄盘踞左右,说不出的诡异。
少女微微一笑,向花朝点点头,纤纤玉手翻转,手心躺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花朝’两个字,手一扬,扔到她面前,她接住,低头看,背面赫然写了一个‘杀’字,
花朝手心缠了红绳,一翻身跃了出去。
少女很体贴的递来一把纸伞,打在花朝的头上,花朝看了她一眼,和她并肩向远处走去。
“花朝,那个男人,并不出色。”
“或许吧。”
“道法太低,连我座下的往生孤魂都打不过;长相勉强算是清秀,偏偏那双眼睛少了些人情味;就连性格,自负、平板、逃避,和寻常人类一样,真是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
花朝就笑了,祈君被她说的一无是处,看到她漆黑的眼睛闪过鄙夷,心里面更加好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有,”掀眸看她,“为何带我们来孤刹界?”
少女咬牙切齿看了她一眼,招魂幡一横,蓝色的幽魂发出吱吱哇哇的叫声,“谁让你杀我奴儿。”
“你不过是和主子作对罢了。”偏偏主子就是对她百般纵容。
“你、你……”少女眉头皱的更紧了,“我也是气不过,让他看看这么些年他逍遥的时候,你都是怎么过的!”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花朝,不知好歹!”
“鬼女,还是那么容易激动。”幽幽一叹,从怀中摸出一个彩面塑的娃娃,也穿着墨色的衣裳,很长的头发,和她很像,只是没有招魂幡,递到她面前,“从人间给你带的。”
她接过去,眉眼间闪过一抹愉悦,“好像,好像比我胖了点。”
“那你就继续向这个身材发展好了——”她太瘦了。
“我才不要!”少女收起娃娃,她喜欢黑夜出没,所以,黑夜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纸伞下,花朝看着她欢喜的模样,脸上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情绪,却有一种平静,让她心中一暖,开口说道,“好吧,我决定收回格杀令,不杀花朝了。”
“一个小泥人就把你收买了——”花朝无奈的笑着摇摇头,看着她抢回自己手上的木牌,“主子要是知道你带人类进孤刹界,恐怕不好办。”
少女哼了一声,足尖一点,飞到树上,手心绽放出一朵彼岸花,花蔓蜿蜒缠绕住招魂幡,她偏头一笑,“把他气死才好呢,正好他气死之前先杀了祈君,要不然我动手也可以。”
花朝皱着眉头,仰头看她,幽幽说道,“你不懂,爱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纵使他伤了我,我也会誓死保他平安。”
“你、你……”手指指着她,“无可救药!”
“反正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要带他离开,在主子发现之前。”
“才不要,如果我非要杀他呢?”
“我会杀了你。”花朝目光淡漠开,“你应该知道的,你打不过我的,如果你不用那些下九流的手段,今天也抓不来我们。”
少女挫败了,“我们在一起多少年,地位还不如一个男人了!”黑色的枝蔓缠绕住附近的一颗大树,一收手,树干豁然崩裂,“我生气了。”
花朝轻飘飘的起身,站到她身边,“好了丫头,别和主子怄气了,他对你很好。”
“偏不!”
他们正说着,谈论的对象一叶扁舟,从水上行来,布衣男子下了船,向他们这边走来,花朝倾身行了一个礼,主子点点头算是回应,鬼女将招魂幡一横,任魂魄四散,向男人飞去,他轻轻一叹,却没有生气,转眼间到她身边,说道,“够了。”
花朝有些担心,细微的动静从黑暗深处传来,她一惊,显然主子也听到了,三个人同时侧过头去,原来是祈君幽幽转醒,一路摸索着寻出来。
“祈君?”
“是。”
男子挥开素扇,祈君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他,几个月前的洛阳城,他走在大街上,忽然一道带了杀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察觉到了,向酒楼楼上望去,楼上坐着一个男子,身着布衣,握着酒杯,对他微微一笑。
恰好一批兵马经过,他闪身避过,再抬头,楼上的男人已经不在,在楼下等了一会,并不见他出来,不再理会,然后就忘记了。
现在忽然想起来,原来是他!
“你不好奇这里是什么地方么?”男子微微一笑,敛去身上的肃杀之色,看着他,斟了一杯酒,自己饮起来。
祈君向四面望去,昏暗的殿宇,明灯处处,照的犹如白昼,他却觉得很不真实,不知道是不是又是衍生出的幻觉,他带他进来,命花朝在殿外等候,不知道作何意图,沉吟了一下,说道,“这里莫不是鬼道三界之一?”
男人点点头,笑着看着他,“你还算有些见识。”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榻上,“我是个孤儿,我从不否认这个事实,所以,我专门从人间寻找被遗弃的异类,收入麾下,然而,”轻轻一笑,“孤儿成刹——”
“孤刹界?”祈君皱眉惊问。
“在下正是孤刹界之主——”那人笑了,目光中沉冷之色未退,确有一方之主的霸气。
祈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能见到孤刹主,更没有想到的是花朝竟然是孤刹界的人。
关于孤刹界的传说,充满了残忍的味道。
相传,饿鬼道外有孤煞界,孤煞界的首领是一布衣男子,执素扇,神鬼莫测,他专拣人世间被遗弃的异类,收入麾下,每逢乱世便放出来为祸人间。
相传,孤煞界有一红衣女子,她残忍无情,疯狂嗜血,没有人见过她,只留下一个残忍的传说,百年前南北朝战乱不休,她随布衣男子现世,红衣过处,哀鸿遍野。
心里面惶恐蔓延开,最后纠结在一点,师父和他说的,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红衣女子,就是花朝?他不信她能做出这种事来!
那人见他一脸惊诧,笑道,“这里的确是孤刹界,花朝生活了六百年的地方。”见他回过神来,继续说道,“你知道花朝是孤刹界的人,很失望吧。”
祈君敛住心神,心中的确蔓延开失望,幽幽说道,“她自甘堕落,与人无尤。”
“她可不是自甘呢,只是与我打赌赌输了——这孩子真的很倔强,几百年受尽煎熬没有屈服,到最后大概是真的绝望了。”
“没有把握就与你赌,如今是自尝恶果。”祈君看着他,目光没有半分波澜。
男人却叹了一声,从他的眼底看到另一种相悖的感情,说道,“或许只是,她对赌局过分自信了。”
祈君犹豫了一下,“方才我醒来的地方是哪里?”这个地方他常常的梦中走过,师父让他不要回头,那里似乎囚禁着一个女人,他总是不经意间在梦境中寻到那里,每每在最重要的关头,被师父唤回,只有一次,他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红衣。
他有一些猜到了,却不愿意向猜到的方向去想,那人的话传进脑中,清清楚楚的告诉他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那里是囚禁花朝的地方。”
祈君眸色暗掉了,偏过脸看殿外,殿内太过光明,显得殿外一片黑暗,他却越发的看的清楚,她小小的身影倚在远处的墙上,低着头,不知道想着什么。
那人又追问了一句,“我忽然很想知道,当年你抛弃了她,如今有后悔过?”
“没有。”
他回答得很快,接下来是很长很长时间的静默,他竟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许多,鬓上生出几缕白发,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久久没有离开。
男人若有所思,闭上眼眸,探进祈君的心里,空白,一片空白,有人封住了他对她的所有记忆,怪不得他不来救她。可是,他有些伤感的发现,那片少了花朝的地方,再也住不进任何东西,所以,他的心留了那么一大片空荡荡的地方,这六百年,他也一直为她留了位置。
豁然睁开眼眸,有些看不懂,迷惑了一下,随即动了杀意,他不能允许这样纯洁的情感在万恶的孤刹界出现,嘴角笑的有些残忍了,说道,“我喜欢打赌,你可愿意与我打一个赌。”
“我不是花朝,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若你赢了,我助你即日飞升成仙。”
“我自己修行,再过百十年,也一样可以得道。”
“未必吧,你心中缠了花朝这道劫数,只要放不下,便是再修行一千年,也成不了仙成不了佛。”
这个说的不错,他微微皱眉,“那我也不会用歪门邪道。”
那人闻之一笑,“绝对不是用旁门左道,我只是助你消除心中魔障而已,何不听听赌什么?”
见他眸光一厉,知道自己是非听不可了,“你说。”
“我想你应该听过一些孤刹界的事情,花朝也的确是杀人无数、万恶不赦,你是道士,应该斩妖除魔,我给你一个机会,杀了她。我赌你不忍杀她。”
“我若是不赌呢?”
“你说是不赌或者赌输了,就永远也别想离开孤刹界,我不喜欢杀人,可是我却愿意看一个一心修道成仙的人是如何堕入魔道,永世不得翻身。”
他是在强迫他赌!此时他心中说不出的疲惫,不知是因为知道花朝因他堕落还是被这个男人逼得紧了,纠缠不清的执念强迫清醒,低头看见一缕灰白的头发,参杂在黑发中间,他心中一震,说不上来的惶恐盘踞心头,开口应道,“我赌。”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有些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