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脑袋埋在他的肩上,感觉不到喜悲。
竹篱外,三人把酒,案上并无酒菜,只有三只空碗,好酒刚从牡丹下挖出,醇香入鼻,院内美人皆被驱散山中,清静不少。
“师哥,好久没和你喝酒了!”莫决举起碗,一饮而尽,“没想到,不过区区百年光阴,你竟然连儿子都有了。”
祈君有些唏嘘,“你倒好,无论什么时候,都逍遥自在。”
“师哥,我怎么听你这话里有酸酸的感觉。”看到劫生低头笑,说道,“你爹爹就是酸腐,虽然我流连花丛,却谨遵戒律,从来没有越过界——”额,惟一一次,是花朝,不过在看到她眼中的泪时豁然清醒,从此敬而远之,笑了开,“不像你爹,只有过一个女人,就泥足深陷。”
祈君瞪了他一眼,“总有一天,你也会爱上一个人。”
“你不要诅咒我!”他嚷起来,“真不知好歹,亏我当初费心费力的救你,累的三天三夜……”
“嘘!”祈君看看屋内,“花朝在睡觉,你小点声。”
莫决手指颤抖的指着他,颇觉得自己交友不慎,还是压低了声音,控诉道,“那是我的屋子啊,你们就鸠占鹊巢,还不让我说话,怪我命不好啊,交友不慎啊……”
“好了——”祈君倒了一碗酒,敬过去,“我敬你一杯。”
“这还差不多。”
祈君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不过,说真的,你真的是离狐主?”
“怎么?”他不满他的表情,谁说一界之主必须是那种阴沉冷静的样子,他就是喜欢做一风流之人,不可以么?
“没有,我就是想起了你当初是如何告诉我你与离狐界的关系的。”更加笑的开怀起来。
劫生好奇了,问道,“爹爹,莫决叔叔是如何跟你说的呢?”
“不许说!”
祈君端起碗一饮而尽,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不说为妙,否则将他们赶出去,还真的是天下之大,无落脚之地了。
那一年,他痛哭流涕的跑到师父面前要拜师学艺,师父见他诚心,又有慧根,就收为了入室弟子,那时候他刚逃脱情劫,让师父很失望,于是下定决心要把莫决培养成中规中矩的道人,谁料到,三个月后,他就原形毕露,混蛋的气的师父差点吐血。
后来,他跟他来离狐养伤,这小子竟然是这么解释的,他说,他是一个孤儿,被离狐界的一个女妖贪图男色捉来,后来离狐界被破了,那些妖孽就都走了,只剩他孤零零一个可怜人,无处可去。一口一个师哥,缠着他做这做那,处处用自己可怜的身世讨他同情——哪有人诅咒自己的地方被攻破……也就只有他百无禁忌,亏他当初还相信了。
屋内传来一声嘤咛,祈君回过神来,“不过话说回来,花朝现在这种混混沌沌的情况,可如何是好?”
莫决挑眉,“只是她强迫自己封闭了心智,恢复到最初的混沌状态,你细心护养,总有一日,会记起的。”
他不急,他会慢慢的等着她记起他。
“不过话说回来,”莫决看着他们,“你们以后不会想赖在我这里了吧?”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不欢迎么?”
“当然!那这样,我岂不是每天都会看见你们亲亲我我,扰我清修!”他说的理所当然,只是‘清修’两个字在他口中说出来总有一些好笑的感觉。
花朝睡醒了,从房里走出来,对它们盈盈一笑,祈君立刻迎上前去揽住她,“你醒了。”
“嗯,我想出去走走。”
“好,我们去后山好不好……”
莫决翻了个白眼,看着桌子上的酒坛子,什么叫做见色忘友,他今天算是见识了,本来想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忽然想到未来的很长日子里,都能看到他们婆婆妈妈的的身影,顿时觉得暗无天日起来。
“娘子——”
“娘子——”
花朝从小院后面转出来,看着他笑。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不回答,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我带你看一些东西。”
她就跟在他的身后,随她上山,他总是带给她一些好玩的东西,昨天是一张弓箭,他把她圈在怀里,拉弓射雁,他每次都射的偏那么一点点,她笑,他就很开心;前天是一个纸鸢,水墨蝴蝶,风动响尾,在蓝蓝的天空下煞是好看;再之前是……
今天又会是什么呢,她有一些期待了。
祈君停下来,转过身,目光中一表无遗的宠溺,他答应过她,要让她无忧无虑的,看着她期盼的目光,温柔一笑,“娘子,我寻了半日,终于找到了这颗梅子树。”
她偏头看他,笑意盈盈,随着他的目光,落在树冠上,阳光透过斑驳的缝隙洒下来,一颗一颗的梅子挂在上面,酸甜诱人。她又看他,“可以吃么?”
他点头,抱着她飞起,并肩坐在枝桠上,他伸手摘了一个梅子,放在她的手心,她含进口中,冰凉酸甜,痴痴的笑,眉眼间流光飞转,祈君也笑,又摘了一颗递过去,她一颗一颗的吃起来,忽然间她停下来,转头对上那双一直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眼眸,“你怎么不吃的?”
他伸手抿掉她唇边的一点红色汁渍,笑着看她。
她也学他模样,伸手摘了一颗梅子,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放入口中,酸甜到心里。
“娘子,我们就这样下去,一辈子好不好?”
“好。”
他幽幽叹息,“你回答的太快了。”并没有用心。
“不好么?”她疑惑的问他。
“不是不好——”只是,始终有一些遗憾。也罢了,“总之,我会让你永远无忧无虑下去。”
“嗯。”
“对了,小劫方才跟我说,他要走了,我想也是,他本来就应该在人间,怕你伤心,就没让他见你。”
花朝心里涌上淡淡的不舒服,“那他还回来么?”
“当然回来,”祈君揽她入怀,“他是我们的孩子啊——”
“那就好。”她疏懒的身子,将全身倾在他的怀中,舒适的让人困倦,她有些睁不开眼睛了,半睡半醒间,任由他一个吻轻印额头。
远远的有美人寻来,一脸焦急,看见他们,飞奔过来,嚷道,“君公子,离狐界有不速之客捣乱,我家主子和他们打起来了!”
落叶飞花,小院里打斗的一片凌乱。
美人皆以遁走,只有一墨衣女子手执招魂幡,有些无措的站在院外。
院内二人打斗的并不安静,口里你来我往,骂得不亦乐乎。祈君和花朝还未接近,就听见他们吵来吵去的声音。
“莫决,这么些年你处处找我麻烦,还有完没完!”
“我就是讨厌你!”
“你讨厌我?就为了这么幼稚的原因?”
“你说谁幼稚?”
“你不幼稚,那是谁遣手下偷入孤刹界,放了一堆蛇虫鼠蚁,闹得我界内不得安宁?”
“花朝!”
鬼女回身看见她,一下子叫起来,随即看到祈君,更加的惊诧,“你没死?”
院内的打斗声更大了,花朝偏过头看她,“夫君,这是谁?”
鬼女先是惊愕,接着一点点变了脸色,整个小脸纠结起来,“她忘记了,是么?”
祈君点点头,向花朝解释道,“这是你很好的妹妹。”
大约是看见了他们,两个人暂且停了手,气喘吁吁的推开,莫决瞪了他一眼,“苍亦,亏你还是一界之主,说话出尔反尔,阴晴不定,怎么样,看到你要杀的人被我救了,感觉不错吧。”
“苍亦、苍亦,我的名字是你可以直呼的么,再说,当日,若不是我默许,你能那么容易救下人来?”
“你……你是说,我打不过你?”
“嗯哼。”
“胡说,苍亦你这个、这个——”
“我说了,不许直呼我名字!”
莫决觉得委屈起来,祈君看他们分明是旧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关系,细细看他们的五官,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揽着花朝进了小院,从花架下取来一坛酒,横在他们中间,说道,“要不要喝酒。”
两只手同时去抓酒坛子,谁都不放,明明桌案上有杯有碗,两个人又为争一坛酒打的天昏地暗起来。
“娘子,我们走吧。”
退出来,看见鬼女盈着泪光的眸子,微微一笑,随夫君远去,忽然回眸,看着她梳着坠马髻,她想起早上夫君为她挽发的时候说过,已经嫁人的女子才可以梳这样的发式。又走回去,站到她面前,看着她的发髻,金钗垂凤。
“你嫁人了?”
鬼女忽然嫣红了脸面,咬着下唇,不言不语起来。
她笑的有些舒畅,看着她手里握着的面塑娃娃,接过来,轻轻说,“很像你呢,只是略胖了些。”
鬼女张着眼睛看她,喉咙一咯,喃喃说道,“姐姐……”
她已经转身,随他的夫君渐行渐远。她已经得到幸福了么,那么她呢,转身看着当初强迫她下嫁的夫君,他正在打斗,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身看她,停了手,那样重的一掌就狠狠的拍在他的肩上,可是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她。
她叫了一声“夫君”,冲进院子,紧紧拥住她。
她还是没有想起他,或许在不久之后,她会记得,也或许不会。
人间的故事不过是这样,红尘纷扰太过喧闹,到了他这般清静又觉得有些冷清了,或许,日子不该是这么过的,他应该携着她笑看红尘,那些繁华的朝朝代代,或许能让她展颜一笑,可是,他却不想图生枝节,离狐界内,只他二人长相厮守,也未尝不是好事。
只是这故事有些寂寞了。
祈君坐在床边,看她卧在床上,轻薄的呼吸带着柔香,室内一灯如豆,她的轮廓有些模糊,他看不真切。
伸手抚上她素净的小脸,她睫毛微动,缓缓张开眸子。
“吵醒你了。”祈君收回手,报以歉意的一笑。
她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祈君有些兴趣了,看她褪开被子坐起来,青丝披在肩上,她屈膝靠着墙壁,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他也褪了鞋袜,爬上床,和她在幽暗中并肩而坐,“做了什么梦呢?”
此时,窗外一片星辉,静谧夜色自窗缝流淌写入,洒了一地光芒,也洒在他们身上,祈君恍惚间错觉,此时他们仍旧是很多年前,他们还年少,每到晚上,便这样并肩坐着,说一些轻轻浅浅的话语。那都是很多很多年前了,可是他却觉得恍如昨日。
哑哑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我梦到一望无际的大海,我站在海中,后来累了就躺在海面上,随着波浪摇摆,看蓝蓝的天空和一丝一丝的流云。”
“是好梦。”他回应道。
尾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参辰皆已没,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愿为生死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一年,孤刹界,她仰头许愿,她说她许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有实现,他知道她许的是什么,那颗未央终究是灵验的,苦尽甘来,他会在未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让她明白,他有多爱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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