蜈蚣没等戚炀,自顾自弓起身子移出车内。
凤姐高亢的声音传来:“这外头的空气真新鲜呐,要是咱们也能住这里就好了。”
平儿笑笑:“凤丫头说的什么话,我们,就要离开了。”
宝钗的声音低了下来:“是呢,诶?颦儿你看这身后的庞然大物(车),真真儿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英莲说:“这可是《兰亭集序》?”
妙玉终于开口:“正是,若是在这里离开,也算得上是‘本质洁来还洁去’。”
见她情绪低落,黛玉歪头笑意盈盈:“我们槛外人可不懂这些,光知道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洁不洁的,我可不在意,不信问问她们,又有几个在意?你何必如此在意,倒比从前的我还要自苦呢。”
妙玉难得笑了,从前她眼中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哀愁。
比起后期的黛玉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们其实什么都明白,后时代的每一次争吵,每一次为她们站队,她们都能感应到。
戚炀叹口气:“妙玉受过的辱骂和嘲笑最多,其次是袭人,后面是宝钗。
宝钗虽许多人讨厌她惺惺作态,却也得许多人喜欢。
只有妙玉,谈到她,很少有人觉得她可惜。
但那些人忘了,妙玉本就是阶级之上的人。
她出生仕宦,仅凭自己,无力逃脱阶级的禁锢。”
姜枫若有所思:“每个女人都会有缺点,要正视她们的缺点,接纳她们的缺点。
不能要求一个人是完美的,对吗?”
戚炀点头:“宝钗也只是在尽可能为自己谋出路。
许多人都说她逼迫宝玉走仕途,可她若有机会,她那样心高的人,又怎会寄希望于他人?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人,怎会囿于单纯情爱。”
婋莺问:“黛玉呢,她真是为男人呕尽心血吗?”
戚炀摇头:“不可否认,这其中有很大原因是因宝玉,但不能无视她对封建时代的无力。
她是孤女,被贾府吃了绝户,她改变不了这一切,只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靠山渐渐衰败。
若她可以,凭借她的政治敏感度和能力,谁说不能创造第二个盛世的贾府?
她们每个人都被埋没在封建的大山下,骨肉磨成粉,还要成为男人的养料。
这才是最可悲的。”
终于,蜈蚣开口说话了,不是黛玉,不是宝钗,不是袭人,不是凤姐。
是蜈蚣本身。
它的嗓子沉闷而低哑,像刘姥姥;但它的语调悠扬而欢快,像湘云。
它说:“我本以为来这世上走一遭,或许会成为一个专心在家侍弄男人的配角;
或许会成为死了丈夫的孀妇,坐拥家财万贯,子孙满堂;或许会成为庵里的尼姑,断情绝爱,了断红尘;
或许会成为一个贫穷人家的可怜女儿,从这家卖到那家当仆役,又从那家到别处当花瓶。
可我从没想过你们的路,饶是我博古通今,也绝不敢如此大胆,如此勇敢。
谢谢你们,让我看到了女人的一生不必困在一方天地,不必屈居男人之下。
祝你们振翅高飞,祝你们前途坦荡,祝你们永远拥有自我和主体性。
祝你们每日三餐,好好吃饭。”
“姬娘子,”姜枫轻轻扯动姬豪尔的衣摆,“睁眼看看。”
婋莺正在作画,她画了一副玉棺。
她对大蜈蚣说:“各位妹妹,躺在里头吧,我带着你们一起走。”
蜈蚣的十二只眼睛已完全闭上。
它缓慢爬向那副小小的棺材,棺材内部,像有无限空间,直至整副身躯都蜷了进去。
婋莺打开书,玉棺便合上棺盖飞过去。
它变成一张小小书页,一旁写道:
前尘往事皆成梦,枯荣兴衰总相偕;
世人评说任由去,群雌竞才照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