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原本自知必死,余下的这几天,她无非是呆坐房中,回想前事而已。在她心中,死了也就死了,似青楼女子这样的人生,放弃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然而,她此时听得徐恪所云,得悉皇帝竟判了她一个凌迟之刑,那凌迟处死是一种何等残酷的刑罚,她乍闻之下,如何不惊惧莫名?!
明月惊问道:“大人,圣上为何要判我凌迟啊?就算我真的杀了人,赐我一根绳子,或是一杯毒酒也就是了,大不了,往我脖子上斩一刀!何至于,还要让我受那种酷刑?……”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抬头仰望四周,心想,不如我自己提早了断算啦!但她看来看去,也找不着如何了断自己的方法。若是要悬梁自尽,这里只有空空一个屋顶;若是要割脉或者自刎,这里没有刀子;若是要撞墙而死,这里的墙壁满是掉落的尘灰,恐怕就算她一头撞上去,也未必能死……
徐恪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又是两声冷笑,他不无讥讽道:
“你是想自尽么?世上只有那些软弱无能之辈,一出事才会想着自我了断!你此刻若要自尽,那便是畏罪自杀!此事若一旦传了出去,非但坐实了你的罪名,而且,立时就有两个卫卒会将你全身五花大绑,口里还要塞一团麻布,让你浑身动弹不得,就算想死,也死不成!”
明月心中不禁万分气苦,她见此时徐恪脸上兀自一阵阵冷笑,不由得也是一股怒意上冲,她没好气地说道:
“大人,我都已经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有心取笑?你今日到底是来问案的,还是看我明月笑话的?你若想看我笑话,还是两日之后,去菜市口看吧!大不了,我明月这一身肉,受他剐一千刀就是!”
徐恪见眼前这位姑娘,如今已落得此种地步,心底竟还有一种傲然与倔强,他心中不禁暗暗点头。这一份心性,倒与他自己有几分相像之处,他于是收起了嘲笑,和颜问道:
“明月姑娘,本官今日自然是来问案的。而且,本官不妨实话告知于你,本官见你供述的案情,其中疑点重重,有几处实在是匪夷所思,是以今日本官特意赶来,为的就是帮你翻案伸冤!只不过,之前本官问了你好几次,你却什么都不愿说,这让本官……如何帮你?”
明月睁大眼睛,紧紧盯住了徐恪,问道:
“大人,您真的是帮我来的?”
徐恪点了点头。
“可是,您方才说,这桩案子,圣上都已经下旨定罪,您还能翻得过来么?”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徐恪依旧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先前的杨大人,已经答应了我,说只要我亲口招认,就算圣上派人复审,我也不翻供,他便不会为难我的姐妹,而且,还会让我痛快地去死,为何,为何……”
徐恪冷哼道:“杨文渊的话,你也能信么?”
明月抬头望着徐恪,脸上又是茫然,又是无助……
徐恪摇了摇头,叹道:
“就是这个杨文渊,说你对韩王暗恋已久,又因爱而成恨;说你将韩王诱骗至翠云楼内,灌醉之后,将韩王残忍杀死!他还说你伙同老鸨,往韩王身上刺了七十三刀,将韩王折磨了一个多时辰,这才令韩王含恨气绝!咳!……你想想,圣上也是人,圣上听到你如此残忍地将他儿子虐杀,他如何心中不恼怒?是以,圣上才判了你一个凌迟之刑呀!”
“他……他怎能这样?!我……我……”
明月心中急怒交加,她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她想了一想,立时便朝徐恪俯身跪倒,哀哀流泪道:
“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啊!这位大人,您能不能跟圣上求个情,让明月能痛快地去死,成么?”
徐恪心下不忍,忙起身将明月搀起,令她重新坐回床边,温言安抚道:
“你既然没有杀人,为何要无辜受死?”
明月被徐恪扶着,缓缓地走到小床边坐下,可是她坐下之后,却又死死地拽住了徐恪的手,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水面上的木头一般,她抬起一双婆娑泪眼,呆呆地凝望着徐恪:
“大人,明月自知必死无疑,只求能痛快一死,求大人务必帮我!”
“要想让你免于凌迟受死,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将韩王被杀的真相,尽皆告知本官!”
“可是……”明月兀自迟疑道:
“韩王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呀!”
“这样,本官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管你知道多少,如实作答就是!”
“那……大人请问吧!”
徐恪用力推开了明月的手,这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他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大口暖茶,开始问道:
“本官问你,韩王被杀当晚,你在哪里?在做何事?”
“那一晚,明月就呆在自己的寝房里”
“就你一个人么?身边可有人证?”
“还有一个人,也在我的房里。”
“是谁?”
“他……”明月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答道:
“他叫裴才保。”
“裴才保?”徐恪不禁有些吃惊。
“对!他是我们翠云楼的总管,那一晚,明月正与他同寝……”
于是,明月就将三月二十六那一晚的经历都向徐恪一一做了陈述。那一晚,她与裴才保同寝,后来她仿佛见裴才保半夜起身出门,她也没有多问。再后来,她在睡意朦胧中,隐约听得老鸨一声尖叫,接着,楼下便传来一阵吵闹之声,随后,就有几个青衣卫卫卒强行闯进了她的寝房,凶巴巴地将她从被窝内掀了下来,不由分说就将她捆绑之后,带回了南安平司。
徐恪听罢之后,略作思忖,便又问道:“这么说,那块韩王的贴身玉佩,乃是裴才保遗落在了你的身边?”
明月点了点头,她心里也是叫苦不迭,实未曾想,自己此番如此的霉运,竟是由这块玉佩而起。
徐恪接着问道:“你们翠云楼内,十几天前是不是来了一位名叫‘娇娇’的姑娘?三月二十六那一晚,娇娇在何处?她又在做什么?她是不是与韩王在一起?这些……你可知道?”
“娇娇?”明月茫然地摇了摇头,却反问道:
“大人,您可否告诉我,娇娇也被抓了么?她此刻人在哪里?您能让我们再见上一面么?”
徐恪道:“你放心,娇娇跑了!”
“娇娇跑了么?跑了就好,跑了就好!”明月喃喃自语着,心中总算不用再担心。
徐恪见了明月这一番情状,心中更是暗暗点头,他心想,看来这两人果真是姐妹情深!无怪乎那毛娇娇还要亲自赶来求恳胡姐姐,让姐姐帮着救人。
“明月姑娘,本官问你,那个杀死韩王的真正凶手,是不是娇娇?”徐恪沉声问道。
“不是!不是娇娇!”明月立时摇头。
“韩王李祚深夜赶来翠云楼,是不是想着与娇娇同寝?那一晚,原本在绣房内服侍韩王的,是不是娇娇?”
“不是!不是娇娇!”明月依旧摇头不已。
徐恪又耐心问道:“明月姑娘,你若包庇真凶,不肯向本官供述实情,本官又如何……帮你伸冤?”
“那就……不要伸冤了吧!”明月可怜兮兮地道:“大人一番好意,明月心领了!这个杀死韩王的凶手,明月认了!大人若不能改变圣意,明月横竖也是一死,若真要被剐一千刀,就让他们来剐我吧!”
若不是亲眼所见,徐恪心里自难相信,那位臭名昭著的“和合金仙”毛娇娇,竟然会跟翠云楼里一位头牌女妓成了结义的姐妹。如今,徐恪眼见明月自己已肉在砧板之上,却还要这般死命维护“娇娇”,他心下亦是感慨不已。
徐恪伸手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又连着喝了好几口暖茶。他想了一想,便改换了问案的思路,于是问道:
“明月姑娘,你既不愿说娇娇,本官也不勉强于你。你可否跟本官说说,那个韩王李祚?”
“大人想知道什么?”明月抬起头,只要不问娇娇,她立时就显得思路分明。
“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本官!”
“好!”
于是,明月就将韩王李祚实则便是翠云楼的真正东主,这家闻名长安的翠云楼,原本就是李祚年轻时所开,那位挂名东主的李秋,实则是李祚的门客……这些事,都一五一十地向徐恪备陈了一遍,说到后来,明月甚至于将自己也曾服侍过韩王几晚,那位王爷有一身的怪癖,对付女人竟有各种千奇百怪的手段云云,都一一说了出来。
徐恪听到后来,不禁连连皱眉,对于这位闻名朝堂的“玩乐王”,他此时更觉厌恶。
接下来,徐恪又问了翠云楼内的经营情况,还有老鸨是什么样的人物?裴才保是怎么来的翠云楼?娇娇来了翠云楼之后又是怎么接客的?听得月楼里的说唱,其中所讲的长安新景“明月皎皎”又是怎么回事?包括明月自己的出身来历、何时来的翠云楼、世上可还有亲人?等等……这些诸多问题,明月都如实做了回答。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到了午时,青衣卫内,此时大多数人都在等着伙房发餐。徐恪在明月的牢房内,也已问了有一个多时辰,眼看着该问的都已问过,徐恪心里已大致清楚,他便站起身,打算回自己的南署公事房。
“明月姑娘,你的案情,今日本官已大致问明。接下来,本官自当想法子替你伸冤!你这几日,且稍安勿躁,静候本官佳音就是!”
“多谢大人!”明月正欲俯身给徐恪跪倒谢恩,忙被徐恪摆手阻住。
“大人……”见徐恪起身要走,明月忽然唤道。
“还有何事?”徐恪转身问道。
明月嗫嚅着问道:“大人来了这么久,明月还不知道,大人高姓大名?”
“哦……”徐恪笑了笑,便道:
“我姓徐名恪,字无病,乃是青衣卫内的巡查千户!”
明月见眼前的蓝袍男子不过是一位年纪才二十挂零的青年,且生得又如此俊俏,她虽料定对方必是一个官,但委实未料到他竟也是一位千户。明月在翠云楼里毕竟呆了十年,身旁向来不缺高官贵戚,青衣卫千户的官职她也曾耳闻,那可是一个一般人都不敢得罪的高官。爱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