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询问着李贽这个完全自由之下的民选,他选出来的人,和科举取士选出来的朝堂明公,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还是肉食者本身或者是狗腿子吗?
“李贽啊,咱给你讲个李开藻和李开芳的故事吧,因为李家大宗有恩李开芳,从小到大,李开芳本人所有的成就,都被李开藻给篡夺了,李开芳就像是个傻子一样,跑到午门去伏阙,去挑战至高无上的皇权,去挑衅那个暴戾血腥的皇帝!”
张居正是有了皇帝支持才斗赢了高拱、杨博、王崇古、葛守礼、张四维这帮晋党的吗?张居正是决战大获全胜,才获得了皇帝的鼎力支持。
朱翊钧看着李贽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要革罢吗?”
朱翊钧这是经验之谈,当初他躲在李太后、冯保、张居正这个铁三角之下,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点点的斗争,权力一点点稳固,那都是刀刀见血,四大案哪一次不是血雨腥风?朱翊钧连大婚头一天,都得去观刑。
“科举进士出身的文官,是科举考出来的,县试考中了秀才,乡试考中了举人,长途跋涉入了京,考中了进士,在官场沉沉浮浮爬到了高位,这是现在的官选官制,你说的辅官代表该怎么遴选呢?”
他还在想讨论可行性,这位黄公子已经去思考实践了!
显然李贽只能硬着头皮吃下这一记回旋镖了。
“身份嘛,是可以变的。”
“额…”李贽愣了愣说道:“黄公子,敢请问,这个春夏秋冬四辅官,是什么?”
“官场可是个最大的名利场,这里每一分权力都是刀刀见血斗出来的。”
“普遍受惠这个当然是好!陛下英明,所以朝堂才会如此清朗!”李贽选择歌功颂德,他的主张还是一根嫩苗,和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的科举官选,此时,还不能相提并论的。
搞身份政治,而不是以生产资料去划分,就会出现这个问题,身份是可以变的,你说你是电视机,我还是武装直升机呢。
“没事,又没当着皇帝的面说,皇帝日理万机,哪有空理咱们这点闲言碎语。”朱翊钧笑着说道。
“实话说,我的想法还停留在一个…一个假想的范畴之内,并没有想过实践的问题。”李贽终于承认了,承认自己想的少了,李开芳伏阙的事,闹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其中的故事更是广为流传。
朱翊钧对李贽的想法是十分认同的,其实大明现在倡导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和李贽的想法殊途同归,都是权力要对权力来源进行解释,民为邦本,就是说大明权力的根本是民,这个民的定义,在万历初年就已经讨论过了,是大明所有人,而不是贱儒们定性的乡贤缙绅及以上。
“我…黄公子说得对。”李贽头疼无比,这个黄公子有点过于难缠了,就黄公子提到的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李贽能够回答的问题,因为李贽还没想过实践,他就是提出了这么一个主张。
很多人都说相比较李开藻的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不信不实,李开芳仁义孝悌信实就更加难能可贵了,但黄公子说他傻。
朱翊钧有的时候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时,都会用读书人来形容,比如林辅成搞得那个三座大山,大明不合适,但林辅成搞出来就是要兜售给泰西的…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骂合适,就说对方是读书人。
“李家大宗真的有恩于李开芳,但是恩情还没大到李开芳要用命去还的地步,李开藻的成就都是来自李开芳,但声名在外的是李开藻,那李开藻到底是他本人,还是李开芳呢?”
“洪武十五年七月,取消了四辅官,至此太祖高皇帝一元专政,至天崩方休。”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
“我们讨论下一个问题。”朱翊钧笑着说道:“咱知道,在民间,朝廷啊,就是最大的恶,比如,咱看过一本叫《水浒传》的书,这第一话就是: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说是洪太尉放走了这三十六天罡、契七十二地煞,一百单八个魔君,也就是后来的梁山一百单八位好汉。”
朱翊钧还真的把万士和注解的内容都看完了,所以和人坐而论道的时候,朱翊钧背后有整个礼部作为弹药库,弹药极为的充足。
“这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了,我们如何保证这个民选官我们百姓要选的人,表里如一,他的所有的成就都是他本人的,他的名望、他的善举、他的种种行为,不是一场从小就开始精心设计过的表演呢?”
“那四季辅官,王本、杜佑、龚敩等人,还有太祖高皇帝支持呢,不还是大败亏输?”朱翊钧两手一摊,看着李贽无奈的说道。
对付狂夫朱翊钧很有经验,谁还不是个狂夫啊?当年皇叔朱载堉可比李贽狂多了,扯道爷大嘴巴子扯了十五年,郑王世子在王府外草庐住着,到底扯谁的嘴巴子不言而喻。
“那么回到伱的观点本身。”朱翊钧看着李贽,有些不解的问道:“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穷民苦力不参与到了国朝政令的制定,手里攥着权力的人,不需要对穷民苦力解释,那么问题来了,你所说的代表,代表穷民苦力在朝中争斗的人,应该如何保证他们不会背叛穷民苦力呢?”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朱翊钧从自己的脑海里稍微检索了下,就找到了案例,李开藻真的是李开藻吗?李开藻在外的名声,都是用李开芳的成就打造出来的。
“只有穷民苦力没有任何人代表他们的利益,在朝堂上撕扯,这也是整个兼并,生产资料集中的根本原因,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所以他们就成了代价本身。”
“我们从阶级论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从庶民提拔为了四辅官后,他们就已经实现了阶级的跃迁,从都穷民苦力跃迁到了官选官的阶级,这个时候,他们的阶级变了,自然立场也会改变。”
读书人那个弯弯肠子,这些个庶民出身的辅官,实在是无力招架。
“咱听大将军说,从来没什么两难自解,万物万事都是抉择之间,那些看起来最完美的政令,反而是最危险的,比有魄力的政令,还要危险。”
黄公子收起了手中的折扇,继续问道:“李贽啊,还是这个耗子给猫系铃铛的问题,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没有利益代表则不纳税这个事上,你这个代表是穷民苦力吗?”
“所以,穷民苦力应该参与到朝廷的政令制定过程中,应该问问他们的意见!”李贽的思路是非常活跃的,他立刻换了个方向,朝中应该有穷民苦力的代表,穷民苦力是很好分辨的,劳动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
“好,我们现在抛开事实不谈。”朱翊钧终于拿出了贱儒的不二法门,抛开事实不谈,如果谈事实的话,这个话题就谈不下去了。
“这,黄公子所言的问题,的确是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我还没想到。”李贽十分明确的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没想到就是没想到,跟贱儒一样嘴硬,实在是没必要。
“让更多的人的读书,通过科举走进仕途,在考成法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下,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逐渐走到决策层,这当然不是最完美的解法,但也算是实践之中算是比较可靠的办法了,你觉得呢?”
“这里面有个悖论,这个辅官,如果他不是穷民苦力,他如何代表穷民苦力呢?如果他是穷民苦力,又如何让更多的人知道他呢?没有人知道,怎么获得支持?你说的民选,最后选出来的辅官,不还是乡贤缙绅、势要豪右,或者说他们的狗腿子吗?”
也不是朱翊钧显摆自己文化素养高,读的史料多,这都是万士和读史整理后的札记,呈送到了宫里,万士和当初因为不读史被骂的老惨了,现在是手不释卷,他自己读,读完了也给陛下送去一份,主要目的是为了表达自己的知错就改,有恭顺之心。
“比如这位王公子的父亲,王崇古就主办了三级学堂,督办了皇家理工学院的修建,现在正在建第二期,第三期的规划已经做好了,这也是一种解法。”
这非常的矛盾,但是已经是李贽在当下这个时代,能够想到的最好的解法了,寻求皇帝的鼎力支持,来实现政治主张,一个自由派主张由皇帝来完成自由政令,这略显有些滑稽了。
“我们抛开庶民出身的辅官斗不过科举进士出身的文官,抛开他们自己阶级跃迁带来的心理变化以及利益背叛,我们就讨论一个问题,这个辅官代表的问题。”
巴依老爷家的驴看了朱翊钧的勤勉都要竖起大拇指,说:论上磨,还是你厉害!
“再比如,衣冠禽兽,本来说的是达官显贵身上的补子,结果其意思,慢慢成为了外表光鲜但道德沦丧。那朝廷是错的,民间就是对的吗?你怎么保证这个辅官宣传的那些,主张的那些,就真的利国利民呢?”
皇叔朱载堉仗着自己有才华,可狂了,一进宫就要给皇帝上数学课。
“揠苗助长一样,把庶民提拔为辅臣,他自己都在朝堂上站不住脚,那再多的帮衬,他还是站不住的。”
黄公子实在是太博学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洪武十三年罢中书省后,设立了四季辅佐官,这四季辅官,都是起自庶民的儒生,太祖高皇帝皇明祖训有云:且卿等昨为庶民,今辅朕以掌民命,出类拔萃,显扬先亲,天人交庆,于戏盛哉!当佐理赞化,以安生民,以臻至治。”
理由也很简单,这些庶民出身的辅官,根本不是朝堂士大夫的对手。
“你说呢?”朱翊钧看李贽不肯回答,就继续追问。
朱翊钧摇头说道:“李贽啊,你不觉得你的表述过于空洞而不具体吗?谁来监督?怎么监督?谁来废黜?怎么废黜?按照阶级论从上到下的绝对压制而言,穷民苦力,怎么监督、废黜掌握了权力之人呢?”
朱翊钧一脸复杂的说道:“因为斗不过啊,这读书人心肠太歹毒。”
“啊这…”李贽沉默了,他这京师第一炮,好像是哑火了,还没打出去,就被一个黄公子给堵的哑口无言,他那么多的理论,还没有开始描述,就已经结束了…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这就像是一个台阶一样,需要一步一步的走上来,江陵公也是出身寒门,江陵公家里也就有个门而已,但是他一步步的走到了文华殿,这一步步的走来,都是在蓄势,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最终江陵公可以决定大明的命运。”
包装,张冠李戴。
“其实你这个主张,最大的困难是说服皇帝啊,你想想那可是皇帝啊,这官选官人人都是天子门生,君师一体君国一体君父一体,你让皇帝放弃权力,给皇帝这只最大的猫系铃铛,你怎么说服皇帝呢?”朱翊钧笑着说道:“要想好这个问题哦。”
林辅成也坐在台下,他在看李贽的笑话,李贽一入京,就把林辅成给打到了自由派的叛徒这个耻辱柱上,现在轮到李贽吃瘪了。
林辅成屹立不倒的秘诀,就是他从来不提解决办法和思路,他就指出问题来,至于怎么解决,他又不是朝廷明公,这是一条非常明确的线,林辅成从不越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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