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改变(2 / 2)

考状元 司空城 2966 字 2个月前

父女俩到海洋馆看海豹表演。座椅上,父亲身子前倾,抻着头,一会儿又恢复挺直身子。海豹做出各种神奇的表演动作,父亲惊讶得张开嘴;海豹平复了,他才放松下来。

海边漫步,遇一洼水,父亲不绕行,跳了过去,闺女要扶他,父亲摆摆手,“不用,还行。”。

“老友”跟过来。父亲介绍说:“哎,这是我闺女,从外地来。你先溜达吧。”走了一会儿,父亲回头说:“我们爷俩说会儿话。”老友还是跟在后边,远一点跟着。

“爸,他咋还跟着呢?”闺女小声问。

“他就一个人儿,平时跟我唠唠家里的事,也没处说话。找个后老伴,跟他吵了两次架,走了。到人家那窝孩子家去了。他自己的孩子呢,因为不同意他找老伴,生他的气,也不理他。”

闺女以往都是天暖了回来,这次是为了父亲过大寿。生日庆祝酒宴,摆在富丽豪华的酒店里。儿子的好友同事一大帮,来随份子,喝大酒,热闹无比。老人陪到最后。

回家里,父亲找出一摞照片,说:“照片你们的都给你们自己,小鹏的给寄走了。”

闺女边干活边说:“别忙着‘分家’呀。使使劲儿,超过一百岁!”

“老妖精啊!”父亲说。

“啥也不愁,多好。百岁后我们给选个好地儿。”

“有啥用,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5

闺女要回去了,父亲为闺女捆行李。他自己搓的长绳,用这绳上下横竖拉紧绑住纸箱。他岁数大了,有点喘,但活儿一丝不苟,严肃认真。

闺女走了,父亲的屋冷了。家不如外边暖和,他常呆在外边。

春风吹起,马路中央干得发白,两旁还有点湿。在城郊,土是软绵绵的,人走在上面懒洋洋,风里面裹着的是暖洋洋的光热。人们笑眯眯的,脸上去年夏日留下的颜色又从每个毛孔隐隐约约地渗出来,水分和空气一起蒸腾。

父亲踽踽独行,有时坐自带的小凳上休息。路过卖水果的,他“熟视无睹”。

老伴在时,常因买两样或更多的水果拌嘴。他说每次上街买一种,回家不搁放。他别的活不做,但水果要亲自洗。他舍得水,洗得认真,洗得干净,洗完俩人坐下慢慢吃。他的观点是:买一样吃一样,现吃现买——当不了俩人经常上街;每天闲着也是闲着;吃就吃新鲜的,买回来放一宿不好,和买处理的不就一样了吗,还多花钱。然而拌嘴是常有的,每个人的性情没法儿改变。现在一个人不用吵了,可他连买的想法也没了。

老友来和他聊:

“你有个好闺女!”“好的都离得远。”“好歹你有个念想。哎,你和你邻居咋样?”“你的都跑了,来逗我?”“那个太小,后找的,怎么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嗯,还得原配。”“人不在了,说啥也没用了,可眼前总得有个伴儿。”“这么大年纪了,还扯啥,留一堆萝乱!”

老友抽烟,递过来,“来一根?”

“不抽,一辈子没抽过烟。”“一辈子不抽烟,还不喝酒,那有啥意思!”“等抽大烟了。”“啥?”“等上大烟囱了。”

老友吸口烟,说:“老于走了。”

“啥时?”

“前天,跳的楼。我赶上了,摔得……我两天还没缓过来哪。”

父亲拎了一点儿买的东西回家。开开灯,进厨房,摆弄锅。

门铃响,是二儿,手里提着一袋饺子,“别做了,我从饭店带的。还热着呢。”

父亲熄了火,回屋放下桌子。

“我岳父住院了。”二儿把手中的饺子放到桌子上。

“啥病啊?”“中风了。”“看上去挺好的……”“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那么胖本来不是好征兆。”

父亲吃着饺子,低头说:“给你一把钥匙,”从桌子上推过去,“我不在时能进来屋。”

“你不在时我也不来。”

“年纪大了不愿动,你们来了,好自己开门。”

医院里,老亲家躺在床上,同时点着几个瓶子。父亲站在床前问:“能走路吗?”亲家母说:“走不了啦。”

父亲看点滴的瓶子问:“点的啥?”

“缓解的药。”亲家母答,看到老头子焦急的眼神,连忙把尿壶放进身子下。

病房里,一个病人由家人抱着下地,其他的躺着看来的人。

夜里,父亲睡不着,起来到厨房的窗前,看外面凌乱的雨。窗子对着的那棵树,适逢花季,有很长一段的花期;树下是他和老伴乘凉择菜的地方,风雨中,花蕊落在石桌、石凳和甬道上。

他烧水。把暖壶剩水倒了,灌上新烧的水,把杯中的水倒了,用烧开的水烫一下杯子,注满水,端回方厅来。

他坐在沙发上,喝口水嘘口气,一下一下,两眼泛着迷蒙,两耳倾听着外边。蛙在雨中,用“美声”鸣唱……

三儿上一次回来时是傍晚,蛙在楼后持续叫。

“哪来的蛙呀?”“屋后存了雨水,总叫。”

“这是给你的茶。”“上次的还有呢。现在少喝了,喝多了睡不着……”

回卧室,父亲打开床头灯——这灯还是和三儿一起买的呢。父亲在灯下翻看《参考消息》。窗外,雨滴声变稀了,蛙不太叫了,已是天近黎明的时分。

6

北方市场,晓友手机响起,父亲来电话:“你以前来家说坟的事……”

晓友有些愣,忙说:“啊,行,您看怎么办?”

“祖坟要修也很麻烦。你老爷爷的坟在西岗,没有了坟头,地早就平了,我和你大哥今天去看了,庄稼还没开始收……”

晚上,晓友开门进屋,开开灯,看电话显示:父亲来过电话。柜子上摆着带框的照片,晓友注视了一会,又翻了几页日历。

晓友坐下翻那个小本,然后拨打电话,“大哥,爸今天去乡下了?”“啊,他置办的东西,烧了纸。他过去不信这个,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还找了老爷爷的坟地。”“爸的身体还好吧?”“他说胃疼,睡不着觉,我看就是老年抑郁症,他不让人说。你有空跟他唠唠。”“好,好。”晓友放下电话,起身出门,把门反锁好。

太阳早落了,西面的天空呈现溶溶绿色,空气在轻轻颤动;灰黑的楼房看上去轻飘飘像浮动的木筏。

晓友穿过楼区,走进一个楼道,开开门,是一个大的三居室。

晓友在柜子、抽屉里找东西。里面尽是些药。

“找啥呀?”另一个屋有老人在问。

“找胃药。”

“你吃呀?不舒服啊……”

7

早晨,市场里,晓友拎一袋子药,对摊床里的一个女人说:“给个包装,刘姐,还得麻烦您缝好。”那女人拿过一个纸箱和编织袋,“给谁邮哇?”“一位老人,亲戚。”

“现在老人不缺药。”旁边的人说,“我家老爷子总买药,听广告说好就买,家里头堆得全是。”“别让他看广告!”“天天看电视,听广播,你挡得住吗?能删下去吗?全他妈的神奇疗效,全是狗屁专家教授。”“老人最好骗,惜命。”“小区到处是小广告,发到门儿。也不知怎么搞的,他们都知道哪家有上岁数的。”

晚上,晓友进屋,打电话:“爸,今天给您邮去了胃药。好几种呢,你吃吃看,看有没有疗效。都是中药,没什么副作用。”“是药三分毒,少吃为好。”

“睡觉药,还吃吗?是不好开。我还是邮给大哥,放他那,让他按时给你送。”“吃多了不好,伤脑。吃少了不顶用。”“降压药还有吗?”“还有,血压现在不算高,低压90高压140。”“还挺好。上次的降压药医生说挺平和的。”“这药贵呀。”“我们能报。”“这种药是自费的。药店里有。”“我们这和你们不一样。”“你工作挺好的?要照顾媳妇,一天够你忙的……”“今天天气,我看预报有雨。”“还没下,阴着呢。你那呢?啊。”

父亲撂下电话,关灯。也睡不着,蚊子在耳边响,开灯起来寻,站在床上看。棚顶有一个地方像似有,用苍蝇拍子打一下,发现是以前的血迹。

父亲躺下,望着棚顶想:

三儿帮他打蚊子,他说:“你回来了,来的人多,带进来的。点蚊香,对身体不好。等白天我喷喷药,开门开窗吹一阵。”三儿用拍子在棚顶打着一个,“这么多血,是刚咬的。”

父亲熄灯。坐着拉耳朵。

拉完耳朵躺下。他还睁着眼,听楼下传来垂拉门落下的声音,那是夜店打烊了。他翻个身,床在响,听外屋似乎有动静,他去看门锁,重新反锁上。他在柜子里找出蝴蝶状小灯,在墙下插座插上,这样下地时有点亮。抬头看时钟,时针已指向1点。

8

天热了,草木的叶子阔圆,绿色变重;花变得轻飘了,像粉一样失去了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