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妃自裁本是大罪,可德妃行事前掷地有声,大义凌然说愿陪小格格同往九泉,更是说以死证清白。再加之她本是佟佳氏的宫女,一副对佟佳氏忠心不二,如今被怀疑,万念俱灰的模样,这意思就不同了。
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康熙的面自尽,这是想自尽吗?这分明是想做戏。
不过胤礽倒是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屋子里,“你听到了?德妃娘娘没事,可放心了?”
胤禛低着头不说话。
“你若还是担心,孤陪你去永和宫亲眼看看。”
胤禛摇头“汗阿玛在那里呢,还是不去了。”
胤礽也不过提一句,也没真想此刻去。眼下指不定德妃与康熙正在温情脉脉呢,他们去算怎么回事。
胤禛抿唇“太子哥哥,你说,沅儿妹妹的死真的跟德额娘有关吗?”
胤礽轻笑“你相信德妃娘娘吗?”
“我自然是信德额娘的。可是佟额娘……”
养母生母他都想信,可偏偏养母与生母所说的话是相左的。
胤礽一叹“这里头许是有误会,别担心,有汗阿玛在呢。汗阿玛会查清楚的。”
康熙在胤禛眼里是英勇神武的代表,极有分量,听得这话,胤禛总算露出了自木兰回京后的第一缕微笑。
永和宫。
德妃已经睡着,康熙准备离开时看到桌子上摆放的笔墨,以及旁边写好的一沓经文,微微愣神。
玉蝉言道“娘娘听闻小格格去世,很是伤心,说要亲手给小格格抄七七四十九遍的经书,烧给她,愿她一路走好。梁公公来请时,娘娘正抄到四十七遍,还差两遍。”
康熙恍惚,打眼看去。德妃一手字算不得好,但胜在端正,每一笔每一划都十分工整,粗略翻了翻,从最下头一张到最上头的那张,皆是如此,不见一丝松懈。可见是用了心的,极为认真。
有这份心思,又如何会对小格格出手,害其性命呢?更何况,此事对德妃而言,本就没有证据。德妃最多不过是与布顺达说过两句话,哪里就能证明是她下手?
玉蝉适时跪下来喊冤“皇上,奴婢知道小格格之事兹事体大,非是奴婢可以插嘴。但奴婢伺候娘娘数年,忍不住想替娘娘说几句话。奴婢不知道小格格为何病情加重,但奴婢知道绝非是我家娘娘的手笔。娘娘属实冤枉。
“皇贵妃是娘娘的旧主,娘娘素来敬之重之,对其恩情铭感五内。时常与奴婢们说皇贵妃的好。四阿哥打出生便去了承乾宫。娘娘作为生母,心里怎会不想念。可每每做了好吃的想给四阿哥送一份又不敢。
“奴婢问为什么。娘娘说怕东西送得勤了,四阿哥会闹着要生母,与皇贵妃失了亲近。四阿哥既然养在皇贵妃膝下,皇贵妃对他好,她便不该跳出去插足她们母子感情。
“去岁皇贵妃传出有孕,娘娘欢喜得不得了。大冬天里,硬是洗漱斋戒,跪在地上念了七天的经,不食荤腥。奴婢劝她保重身子。娘娘说,她跟菩萨许了愿,如今皇贵妃夙愿得偿。她便要信守诺言。不但如此,她还让奴婢送了一笔钱出宫,为菩萨塑金身。
“试问,娘娘事事为皇贵妃着想,又怎么会对小格格出手,剜皇贵妃的心呢?”
康熙大为惊讶“有这回事?”
玉蝉点头。
康熙恍惚想起来,去年佟佳氏刚诊出喜脉的时候,德妃确实表现得比自己怀孕还高兴,此后有好几天没出门。
彼时,惠妃还打趣了一句,莫不是关在屋里绣花呢。宜妃更是说,可能是担心皇贵妃有了亲子会慢待胤禛。皇贵妃立时生了气,扬言胤禛也是她儿子,都一样,哪来的慢待不慢待。
对于女人间的言语官司,他素来是不怎么管的,没往心里去,更不去深究,也便没过问。后来倒是听说了永和宫德妃又是斋戒又是送香火又是给菩萨塑金身的。他还以为德妃什么时候成了虔诚信徒。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
康熙转头看了眼床上熟睡的德妃,微微叹息。
谁能想到往日里温温柔柔的女子,竟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他不过是请她过去问一问,也没说要怎么样,她怎么就……
哎!
又想到同样卧病在床的佟佳氏,康熙只觉得头痛。可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康熙吩咐玉蝉“好好照顾你家主子,你说的朕明白了,朕会弄清楚的,不会冤枉了你家娘娘。”
玉蝉大喜“皇上英明!多谢皇上!”
康熙这头刚走,德妃便慢悠悠醒了过来,在玉蝉的服侍下喝了杯水,问“该说的都说了?”
“说了。”
“没有多说别的吧?”
“不曾!娘娘放心,都是按您的吩咐办的。”
德妃点头,强撑着下床,走到桌前,拿起纸笔。
玉蝉忙搀扶住“娘娘,您的伤虽没有大碍,却也不可大意,还是好好躺着吧。”
德妃轻笑,继续抄经文“替我磨墨吧。”
玉蝉欲言又止。德妃说“一百步,我们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怎能毁在最后一步上。只差两遍而已,我还撑得住。等写完这两遍,就是我们反攻的时候了。”
见劝不住,玉蝉只能作罢。
“是!”
乾清宫。
康熙正听着梁九功的回禀。
“永和宫上下未曾搜出带有香雪兰之物,倒是有几件没做完的衣服,看样式和大小,都是做给小格格的。永和宫的下人也这么说,可惜没能送出去。”
康熙蹙眉“布顺达怎么自尽的?”
“审讯的时候奴才用了刑。因要过来回禀皇上,奴才便请侍卫将其看管起来。负责的是三等侍卫,名唤罗承麟,出身汉军旗。乃是銮仪使叶克书大□□弟的连襟。”
康熙愣了下,叶克书是佟国维的长子,皇贵妃的大哥。如此算来,这罗承麟与佟家也是沾亲带故呢。
“罗大人今年才十八岁,许是太过年轻,见布顺达身上带着伤,料想她使不出什么幺蛾子,便没有捆绑,只将她关起来。奴才走后,布顺达醒了,曾跟罗大人说过话,求他放了自己,说小格格的死与她无关,她万万不敢害了小格格。
“罗大人嘲笑她痴人做梦。骂她异想天开,小格格没了,竟然还想全身而退。更是说不论她知不知道香雪兰的事,就凭香雪兰是在她身上发现的。她就活不了。没连她的家人一块处死,便是皇上和皇贵妃仁慈了!
“布顺达听到这话,当场就发了疯。可能是知道自己没了活路。想着左右是个死,干脆撞了墙,想以此保住家人。”
梁九功偷偷觑了康熙一眼,见他面色阴沉,赶紧低下头去。
康熙蹙眉“罗承麟查了吗?”
“查过了!罗大人确实只说了这两句话。奴才审问过,罗大人说是因为知晓小格格的死与布顺达有关,很是恼火,为皇贵妃抱不平。他说这话一则是因为气愤,二来也是想借家人来探探布顺达的底,意图撬开布顺达的嘴。他不信布顺达无辜。
“罗大人也非只对布顺达说了这些,对其他两位乳母都做了试探。那两位乳母都说自己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唯独布顺达反应最是激烈。罗大人也没料到布顺达没按他的意思说出真相,以求得宽恕家人,而选择了自尽。”
康熙深吸了一口气“罗承麟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或是这两日可有特别见过谁?”
梁九功摇头“不曾。只有皇贵妃派人来传过话,也非是单独对罗大人说,而是嘱咐所有看守的侍卫,提醒他们这三位乳母是关键,务必盯紧了,不能出岔子。奴才问过,来人没同罗大人单独接触。”
布顺达是该死!康熙也没打算饶过她。罗承麟用意本是好的,可偏偏这是他自作主张,若真能撬开布顺达的嘴,找到线索,也算大功一件。可惜弄巧成拙。就因这两句话,人证没了,还闹出德妃自尽之事,康熙气不打一处来。
若惹出乱子的是个奴才,康熙早就下令打杀了。偏偏是个侍卫,在旗的,还与佟家沾亲带故,会如此行事更是因为想帮助皇贵妃找真相。
康熙压着怒气说“拉下去打三十大板,撸了差事,扔出宫去!”
“嗻!”
承乾宫。
春莺劝慰着佟佳氏“永和宫那边没搜出东西,以目前的情况是定不了德妃娘娘的罪了。德妃娘娘又来了这么一招,奴婢瞅着皇上当时紧张的模样,只怕不会再追究她。”
佟佳氏一嗤,追究?便是德妃不自尽,也不可能。到底是一宫妃位,生了两位皇子,不说德妃在皇上心里本就有分量,就是光看胤禛和胤祚的面子,除非板上钉钉,罪证确凿,否则康熙绝不会严惩。
佟佳氏很清楚,香雪兰根本不是德妃的手笔,这种栽赃陷害的手段扳不倒德妃。她要得也不是一下子把德妃打倒。只需布顺达一死,这事就成了悬案。就像德妃说得,虽定不了她的罪,但她也还不了自己的清白。即便脱身,也会被人怀疑。
康熙心中会就此种下一根刺。这根刺会一直横亘在二人中间。日后但凡有人提及,随便拨动两下,就能扎得德妃千疮百孔。
一刀砍头多爽快,日日的诛心折磨才最致命呢。
可惜德妃一力降十会,居然狠得下心直接刺心口,也不怕掌握不住分寸,闹出个意外来!
佟佳氏咬牙切齿。
春莺劝说“事已至此,娘娘不可再在皇上面前抓着德妃娘娘不放了。德妃娘娘惯会做人,此刻指不定同皇上说了些什么呢。皇上怕是已经对她生了愧疚。娘娘若是再不依不饶,恐怕反而会惹皇上不喜。娘娘,算了吧。这回是我们输了,得认。”
佟佳氏深吸了一口气。是啊,她们输了,得认。可她不甘心啊。直觉告诉她,小格格的死一定跟德妃有关,但就是找不出端倪。永和宫被搜查,竟都没查出半点不妥。佟佳氏一时有点狐疑,难道真是她错了?德妃没有对小格格出手?
主仆二人正说话间,春枝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声道“娘娘,不好了!皇上说香雪兰不是寻常之物。宫里头谁采买了,拨给了谁都有记载。布顺达死了,让梁公公以从这方面入手调查。”
佟佳氏看向春莺。她素来放心春莺办事的手段,因此这两日都没想起来询问她找的香雪兰是从何而来。现下听到春枝的话,心头一紧。
当日时间紧急,她匆忙之间交待的任务,必须得赶在皇上回宫之前办妥。这么短的时间,春莺去哪里寻稳妥的途径?
春莺摇头,握紧佟佳氏的手“娘娘放心,不是宫里。”
春枝更是蹙眉“既然宫里要查,皇上怎会想不到宫外。这几日出入宫门的人,携带的东西,都要查。神武门那边有个守卫被抓了。”
春莺浑身一颤,面色大变。
佟佳氏一见便知,这守卫定是关键。
春枝带着哭音说“娘娘,咱们得想个法子才行!”
佟佳氏篡紧了拳头,脑子里无数的念头划过,又都被自己一一否决,危急之下竟是无法冷静思考。
就在此时,春莺跪了下来。
“娘娘!”
佟佳氏大惊,“你这是做什么?你以为本宫会把你抛出去吗?你八岁就跟着本宫,这么多年了,说是奴婢,可本宫待你如何,你心里不清楚吗?本宫怎会是这种人!”
春莺摇头“娘娘对奴婢好,奴婢都知道。正因为如此,奴婢不能害了娘娘。娘娘,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若能保住娘娘,让奴婢做什么都愿意。奴婢往后怕是不能伺候娘娘了。还望娘娘平安顺遂,事事无忧。”
说完,春莺哭着磕头。
这话显然已存了死志,佟佳氏大恸,拉着春莺的手不放。春枝更是泪流满面,她站起来“我去。要死我去死,我去认罪!春莺,你不能死。你比我聪明,做事比我稳妥,比我谨慎,比我想得周到。娘娘身边离不开你。”
反倒是春莺,显得十分平静“春枝,不行的。那守卫叫李平。我奉娘娘之命,经常出宫办事,给佟家传话。出入宫门总瞧见他。
“他心里爱慕我,还在宫里装了两次偶遇,暗地里托人给我送东西。与他见面的人是我,让他办事的人也是我。这是可以查出来的。春枝,你代替不了。”
春枝一怔。
佟佳氏更为惊讶“此事我为何不知?春莺,你有了心上人,为何不告诉我?”
春莺讥笑“哪里就是心上人。娘娘怎知他爱慕奴婢是因为奴婢这个人,还是因为奴婢是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他身为侍卫,怎会不知道这皇宫里头,即便是宫女也打上了皇家的标签,是不能沾染的?”
佟佳氏恍然大悟,顿感恼火。居然把主意打到她的人身上来了,好大的胆子!
春莺叹道“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设计想让奴婢芳心暗许,有奴婢帮她在娘娘跟前进言,他便能往上爬。而奴婢,也觉得留着他或许有用得着的时候。”
春莺很清醒,所以她从没有与佟佳氏坦白,求个恩典嫁给李平的意思,更是从没想过离开佟佳氏。即便佟佳氏的诸多想法她并不赞同,诸多算计她也不喜欢。但佟佳氏对她有恩。
她本是一个小商户之女,家中有两间铺子。父亲死后,叔父好赌欠了一屁股债,想拿他们家的铺子去抵。可两房早就分了家,叔父无法强拿,便设计害死了哥哥,逼得母亲改嫁,又想把她卖去青楼。
她机灵逃了出来,撞上佟佳氏的马车。佟佳氏收留她,还帮她处置了叔父,为她报了血海深仇。那时她便认定佟佳氏是她的主子,她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主子的了。
这些年在宫里,她见证了许多阴谋诡计,亲眼看着佟佳氏如何从一个善良天真的小姑娘变成今天的模样。
佟佳氏所做的每件事她都知道,其中十之七八更是出自她手。她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当这一日到来的时候,她竟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春莺看着佟佳氏“娘娘放心,李平不是蠢人。宫女与侍卫私通乃是大忌,他绝不会提。奴婢与他之间的来往,他会说成是巴结讨好。作为娘娘身边的大红人,奴婢在外头也是有几分体面的。”
这是实情,就好比康熙身边的梁九功,以及太子身边的孟吉祥与小柱子,谁不是一堆人等着巴结呢。
“李平只知道奴婢让他买香雪兰制的香,不知道奴婢拿来做什么。再深一层的就更不知了。罗大人也不知道。罗家想走娘娘的关系不是一天两天。
“罗大人性子冲动,听了娘娘派人去交待的那些话,知道乳母为关键,怎会不想快点立功,讨好娘娘?若他能早梁公公一步撬开乳母的嘴,娘娘定会记住他。他的前程也就有了。
“所以这二人身上不论怎么查,也只有这些。关键在于奴婢。娘娘,奴婢绝不会让人将娘娘牵扯进来,娘娘切记不可替奴婢求情,不要露出痕迹来。”
佟佳氏万分悲切“春莺……”
春莺却笑了笑“娘娘,往后万望珍重。”
佟佳氏还想说点什么,突然梁九功带人闯进来,打断了主仆话别。
眼见春莺被抓走,佟佳氏除了震惊,脸上竟不敢有半点别的表情。等梁九功远远离去,她才瘫在地上,抱着春枝失声痛哭,却仍是用被子捂住嘴,不敢叫人听出异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