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后宫一处不起眼的院舍,冷清荒凉,若非一早得知是宋答应的住处,实难让人相信,这里住的是一位小主。屋舍破旧,比一般宫女太监住的房子还差。
此时来的不只康熙,还有佟佳氏与乌雅氏。二人一个执掌凤印,为后宫之首,当要在场。一个为受害者生母,也求得在场。
康熙居中,佟佳氏与乌雅氏一左一右。宋答应在下首,虽是跪着,却将腰杆挺得笔直,面上瞧不出悲喜,更无恐惧。
“皇上不必这么大的架势,你们想知道我什么,我全说给你们听便是。从我做下这件事开始,就没想过能逃脱。”
到这个地步,竟是连奴婢或妾身都不称了,直呼我,可见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非但神色淡定,嘴角还带了两分讥笑。
“不知皇上与德妃娘娘可还记得我吗?”
康熙自是不记得的,德妃神色闪了闪,她倒是还有几分印象。
“我自十四年入宫,十六年被分到德妃娘娘身边伺候。十七年,德妃娘娘怀上四阿哥,在一日饮酒后,皇上临幸了我。”
宋答应瞄了德妃一眼,嘲讽道:“那时皇上喝多了,有些把我当成了哪位主子呢。我是无意,可德妃娘娘自己就是从宫女的位子爬上来的,在做主子之前是皇贵妃的婢女,最是清楚这一套,只当我跟她一样,耍了手段背主媚上。”
德妃脸色一沉。现在说这个有意思吗?当时情景康熙早忘光了,是不是有心爬床,究竟是如何回事,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宋答应又道:“皇上第二日草草封了我一个答应,也没说具体如何安置。德妃娘娘自然要为君分忧,收拾了我的包袱把我挪去了后殿屋子里,说我已经是小主,不能再留她身边伺候,还十分大肚地从自己身边分了个宫女照顾我。
“我就这般在德妃娘娘的后殿住了下来。说是小主,却比前头做宫女时还不如。那个所谓照顾我的宫女更是步步紧跟,与其说是伺候,不如说是监视。自那日后,我就发现自己很难出门,便是出来了,也见不到皇上。
“皇上后宫女人太多,大概不知道,像我们这种低位分的小主,没有家世,又无人帮助,自己再不想办法,您是很难想起来的。这也怪我姿色一般,无法叫皇上记住。似钟粹宫卫贵人,堪称绝色,皇上就忘不了。”
要说姿色一般,却非如此。宋答应的长相也说得上是美人了,要不然即便康熙醉酒也不可能临幸她。只是皇上后宫美人众多,宋答应放在里头,少了点特色,缺乏辨识度。美则美矣,却不能让人忘怀。与卫贵人那等绝代风华是不能比的。
宋答应这话说得极为讽刺。当一个人什么都不怕的时候,也就无所顾忌了。康熙神色更难看了。
宋答应继续:“如此过了一阵子,我寻思着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既然做了小主,总得为自己往后打算。于是便同德妃娘娘低头,想求她宽容怜悯,给我个机会,哪怕让我重新回来伺候她都行。
“德妃娘娘也确实同意了,还说她腹中孩子就要出生,请我给腹中孩子做几件小衣。可我万万没料到,要做的东西那么多。我就这样又被拘在屋子里做针线。我日熬夜熬,没能熬出头,却熬到了流产。”
康熙一愣。
“我腹中孩子没了。”宋答应嗤嗤笑起来,“德妃娘娘好手段啊!哈哈哈!如今也叫你尝一尝失去亲骨肉的滋味,可好受吗?”
康熙怒目而视:“就因为这个?”
“不然呢?我没了孩子,凭什么德妃能有两子尽孝?”宋答应盯着德妃,双眼泛红,“好在老天有眼。德妃娘娘害了我的孩子,如今她没了六阿哥,谁说这不是因果报应?哈哈哈,果然老天有眼啊,不枉我日夜祈祷求老天为我报仇!”
德妃浑身一颤,捂着胸口,只觉得心脏疼得厉害。
因果报应……
因果报应吗?
宋答应一嗤:“如今你自己尝到这种滋味,怎么?可好受吗?你以为这样就完了?不!这还不够。六阿哥死了,你还有四阿哥呢!四阿哥就算养在皇贵妃膝下,却是打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与你血脉相连,对你也素来敬重,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好过?”
康熙咬牙切齿:“所以你唆使奴才传谣言,给胤禛泼脏水?”
“比失去亲子更痛苦的是什么?是亲儿子跟自己不亲,是亲儿子对自己心生隔阂,是亲儿子……”宋答应顿了下,笑了笑,“与自己反目。我就是要让她此生与亲子不睦,让她一辈子心中都留根刺,让她与四阿哥相看两厌,永远没办法跟四阿哥做亲近母子!”
宋答应再次看向德妃:“德妃娘娘,你这阵子一直说精神不济没见四阿哥吧?你觉得四阿哥知道缘由吗?就算六阿哥出事不是因滑板车又怎么样?
“德妃娘娘,心里长出来的刺可不是那么容易拔除的。你自己觉得你们还能回到从前吗?更何况,六阿哥没了,他就这么没了啊!德妃娘娘,他是怎么死的,为何会死,我要你一辈子记在心里,一辈子!”
她的目光扫过德妃,又意味深长地扫过佟佳氏,最后停留在康熙身上,嘴角勾笑:“要杀,还是要剐,来吧!哦,不对,我忘了。”
忘了什么,宋答应没说。就在众人一头雾水想问的时候,宋答应突然面色大变,捂着肚子瘫在地上,疼痛难忍。事发突然,众人下了一跳。康熙站起来,“梁九功!扒开她的嘴巴,抠出来!”
服/毒?还没审完呢!想解脱,哪有这么容易!
梁九功上前按住宋答应,双手上阵扒开她的嘴巴,哪知非但没找到东西,还被宋答应咬了一口。
宋答应强忍着痛楚道:“没用的!我刚才是不是忘了……忘了告诉你们,你们来……来之前,我……我已经服毒。毒已入腹,融入骨血。你……你以为还抠得出来吗!你们……你们不论是……是想杀,还是想……想剐,都……都做不……做不……”
“到了”二字终究没能出口,宋答应已经气绝身亡,死两只眼睛却仍旧睁大,死不瞑目!
乾清宫。
宋答应虽死,可事情还没完。六阿哥的事仍有后续要解决,再有宋答应当日所说之事,不论大小,都是要查一查的。梁九功匆匆自外头回来,有小太监拧了帕子递过去:“梁公公,这天儿日头毒,且擦擦汗吧。”
梁九功摆手摇头,话都来不及多说一句便进了殿。皇上还等着呢,他哪敢因这等小事耽搁!
入了殿,梁九功直奔主题。
“皇上!宫里头传乱说话的人都抓起来了。皆是入宫时间浅的,也不在各宫领着什么要职,大多是旁处做粗活洒扫。奴才一一审过,发现他们对宋答应之事并不知情,该是进宫日子短被人利用了。他们都当是私底下彼此说说,传不到外头去。”
说到此,梁九功一顿,“他们倒也确实只是私底下闲话,因懂得避人,上头的管事太监或姑姑一时间还真没发现。但流言传得广了,总有嘴巴不紧,行事缺漏的。三阿哥当日遇上的三个奴才便是如此。至于宋答应临死前的供述,奴才也查了一番。”
梁九功上前,将调查结果奉上,继续道:“宋答应确实是十四年入宫,彼时在宫里做粗活。后来因为针线活好,被姑姑举荐去了针线房。十五年,皇贵妃初入后宫,皇上命内务府配齐承乾宫伺候的人。她花钱走了点路子,入了承乾宫。
“但皇贵妃身边有春莺春枝,都是自家里带进来的,并不太重用别的奴才。况且宋答应银子不多,也没有强有力的后台,争不过别人,只被分到三等宫女的缺,依旧做针线。
“十六年,德妃娘娘得了圣宠。当时皇贵妃负责此事,特意从自己名下调派了几个人过去伺候。宋答应就在其中。据记录,皇上确实在十七年八月临幸了宋答应,算日子,当时德妃娘娘正处孕中。”
“十七年八月?”
康熙皱眉想了很久,才从模糊的记忆翻出少许片段。彼时正值三藩之乱,他在前朝焦头烂额,八月传来吴三桂死亡的消息。虽三藩叛军不会因吴三桂之死就卸甲投降,却也算是乱了军心。他们可借此机会趁势追击,越战越勇。
他心头高兴,来看德妃的时候喝得就多了些。那日也确实阴差阳错宠幸了一位宫女。因彼时前朝事多,第二日,他便又去部署新一轮的三藩战局了,好些日子没来后宫,也就将宋答应给丢在了脑后。再回头,别人不提,宋答应又到不了他跟前,他自是没想起来。
梁九功瞧了康熙一眼,接着说:“德妃娘娘得知后确实给她安置了个屋子,不再让她伺候。她已承宠,按规矩也不可能再伺候德妃。德妃娘娘此举倒也合理。
“宋答应说德妃娘娘让宫女监视她。但这位宫女现今还在,奴才找到她,她说非是监视,而是那会儿德妃娘娘已有孕七八个月,正是紧要关头。她恐宋答应一个新晋的小主不懂规矩冲撞了。
“后来宋答应去找德妃娘娘,说想回来伺候。德妃娘娘觉得以她小主的身份,她是无论如何也担不起她的伺候的。便说二人可做姐妹往来。
“至于针线活。德妃娘娘身边的人说,隐约记得娘娘当时确实提过想给孩子做几件衣服,却没指明让宋答应来。是宋答应主动提出帮着做的。
“宋答应既然自请,德妃娘娘也就答应了。虽给了针线不料,却并没宋答应说得那么多,只是两三件而已。也不是让她一下子就做完,随她安排,左右也不急着用。当时宋答应接下了,未曾拒绝。
“此后德妃娘娘安心养胎等待生产,没再多问。宋答应便一直在屋里做活,也不曾告诉别人自己葵水未至。否则这么大的事,但凡请托个人,都会传太医。事关皇嗣,谁敢怠慢?
“不知宋答应是年岁太小,自己都不晓得有了身子,还是……”梁九功顿了片刻,意有所指,“还是故意隐瞒不报。”
“大约过了一两个月,这个孩子没了。那会儿德妃娘娘才知原来她只承宠了一回就侥幸有孕,立时过去查看,正巧看到宋答应躺在床上,面色惨白,被单上全是血。德妃娘娘因此受惊发动,生下了四阿哥。
“事后,陛下您得知此事,便说宋答应小产需静养。德妃娘娘要坐月子,更需要静养,将四阿哥交给皇贵妃的时候,便同皇贵妃说了一声,让她把宋答应挪出来。
“皇贵妃就将她安置在如今的住处。那时屋舍尚且完好,如今数年过去,未曾修缮,倒显得破败了些。”
当年之事到得如今,宋答应与德妃都是一面之词,已无证据可寻。可同样是一面之词,每个人心里也是有偏向的。
梁九功摸了摸怀里荷包。这是他问询过永和宫后,玉蝉塞给他的,虽口中说是寻常打赏,可这么大的面额,所为何事,他如何能不明白!
他此番话语看似描述审问过程,可不论是语气还是话术,都倾向德妃。宋答应犯罪惹了圣怒,已然自裁;德妃却还屹立宫中,且因六阿哥之死,皇上正是怜惜德妃的时候。宋答应与德妃,皇上本就更信德妃。
他顺水推舟,卖个人情,还能拿笔钱财,何乐不为?
康熙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问:“她服的毒哪里来的?”
“奴才在宋答应的妆奁里发现了一只银簪子,形状普通也不值钱,但仔细查看发现簪头有缝隙,内藏机括,奴才想办法打开后,在里面发现了残留的白色粉末。据太医辨认,乃是剧/毒。”
康熙脸色一沉。一个小小答应,如何搞来这样精细的簪子,又如何搞来的剧/毒?
“还有何发现?”
不问是否有发现,只问有何发现,康熙是笃定了必然还有,也必须有!
“有一点!”梁九功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也严肃了不少,“宋答应这些年无宠无子,更无靠山,住的地方跟冷宫差不多。答应的份例本就少,内务府又经常发放不到她这里去,因此这几年她的日子不太好过,为了生计,她只能自己做些绣活托人带出去卖。
“宫里头有些宫女家中艰难,便时常会做些东西,待神武门侍卫休沐的时候,托他们拿出去卖,再分侍卫一些银钱。这在底层奴才奴婢之间,倒也算寻常。
“奴才查了宋答应的院子,翻出好几件绣品。大多是绣的花鸟,起初也没见什么特别。因有银簪在前,奴才更为谨慎了些,果然发现这些绣品与银簪一样,全都内藏夹层。虽然如今搜出来的这些,里头是空的,没有东西,但宋答应以往送出宫的那些却不一定。
“宫中经常为宫女们代卖绣品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奴才找到他们,他们都说不认识宋答应,未曾替宋答应卖过什么东西。奴才又抓了宋答应身边的宫女让他们指认,他们皆摇头。
“倒是有个人,因绣品卖得多了,会看点针脚,他瞧过奴才拿出来的绣品后,十分惊讶,说很像以前请他卖东西的一个熟客。但那人是个叫芳若的宫女,不是什么宋答应。奴才查过档案,宫中确实有个叫芳若的宫女,可在十九年就已经死了。
“奴才起了疑心,请人画了宋答应的画像让那人辨认。那人指着画像说,这就是芳若!奴才问他,以前这位‘芳若’让他代卖的东西都是如何处理的。他说‘芳若’告诉他,宫外有家锦绣坊,收集各处绣娘的作品,她未入宫前曾去过,价格比别处要公道。
“那人便依照‘芳若’所言,全送去的锦绣坊,就连旁人的绣品也都是卖的锦绣坊,价格果然比别处给的高。”
砰!
康熙一脚将眼见案几踢翻在地。
锦绣坊,诺敏与张吉午查封的几个所谓“朱三太子”的据点中就有锦绣坊!
“好!好一个朱三太子!”
他以为对方只在痘宫做手脚,没想到手都伸到宫里来了!而且还是多年前就已布局!宋答应是什么时候入宫的!十四年!那是什么时候?十年前!十年!
亏得宋答应只得过一次宠幸,此后再没爬起来,若是让她做了嫔,做了妃,那自己还有命在吗?再联想到她手里的毒,康熙止不住地后怕!
梁九功压低了脑袋,又道:“如此看来,宋答应在宫中传流言,依她自己说是因对德妃有怨,想要报复,仅为其一。其二怕是在策应宫外之人。”
这点康熙十分赞同。他本就不太信宋答应,此刻得知她与朱三太子有关,更觉她花言巧语,蛇蝎心肠。
“宋答应一个人做不成这些事,她在宫里可有帮手?”
“宋答应自德妃娘娘处被挪出来后,内务府另派了宫女伺候。经常跟着她的那位叫云苓。五年前家中姨娘病重,是宋答应赐的银钱救治。彼时宋答应自己也不宽裕。自此,云苓对宋答应感恩戴德,为她做了不少事。
“宋答应无宠无子,在宫里身份卑微,本来早前也有几个伺候的人,这些年能谋出路的都谋了别的出路。这几年唯有一个云苓还跟着她。宋答应死前,她就已经自尽了。”
自尽,又是自尽。
康熙双拳寸寸收紧:“宋答应最近可有与何人走得近?譬如宫中哪位娘娘?”
梁九功一顿,将头埋得更低了两分,“前阵子皇贵妃娘娘听到些下面奴才对宫里低位答应常在的闲话,斥责了一顿后,回头着手整顿宫务。
“皇贵妃娘娘查看册子,发现了几个曾被皇上临幸过,却许久不能再有恩宠的小主。查出内务府对她们多有克扣,便整治了一番。自此后,这些小主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几位小主曾去承乾宫谢恩。宋答应也在其中。”
“就这样?还有别的吗?”
梁九功摇头:“除此之外,未发现旁的接触。”
康熙淡淡点头,挥手让梁九功退下,又传了魏珠。
魏珠与梁九功一样同为伺候康熙多年的太监,也是十分得康熙信任的,在宫中地位不比梁九功低。
魏珠献上自己查到的资料,言道:“承乾宫自皇贵妃娘娘入住至今已换了几批伺候的人。奴才按照宫中人员调动的名册,将十五年到十六年在此宫伺候的名单列了出来,一一审问。
“不论是现今还在承乾宫当值的,还是早已不在承乾宫当值的,除少数人没印象外,大多数还记得宋答应。因为她是自承乾宫出去,后又在德妃娘娘处得了圣宠,封为小主的。彼时,下人们曾私底里议论过一阵。
“她们都说,宋答应在承乾宫并不得重用,直到被分去给德妃娘娘,都没能进内殿面见皇贵妃娘娘一次。后来德妃娘娘生下四阿哥,皇上命皇贵妃娘娘安置宋答应。皇贵妃娘娘也只是随口吩咐下头的人办事,未曾亲自出面。”
安置一个小答应,还是个皇上并不怎么喜欢的小答应,确实用不着佟佳氏亲自出面。
“宋答应那时曾请求见娘娘一面,皇贵妃娘娘没有同意,只传话让她听陛下的,好好休养身体。”
康熙蹙眉,这么看来,当然是没有交集了。
“最近呢?”
“皇贵妃娘娘整顿宫务后,几位小主前来谢恩,送了些东西,皆是不值钱的小物件,别的贵重东西,她们手头紧,也拿不出。宋答应送的是自己绣的荷包。
“奴才与梁公公一同查看过。与在宋答应房内搜出来的绣品不一样,没有夹层,就是个普通的荷包。对于这些小主们送上来的东西,皇贵妃娘娘只看了一眼,之后就随手赏给下人了。除这回外,再未查到皇贵妃娘娘与宋答应的其他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