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此话一出,等于直接承认自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三人赶紧站起来请罪。
“不必如此,坐吧。孤知道,孤这些日子的行为举止让诸位很是困惑,也很心焦。诸位有所担忧,孤能理解。今日孤过来,便是为诸位解惑的。不过还请诸位稍后,咱们先等一个人。”
话音刚落,便有人匆匆赶过来禀报“索大人,营外来人说有要事求见您,他说自己姓唐。”
胤礽轻道“来了。”
索额图看向胤礽,见胤礽点头,扬声吩咐“请他进来。”
唐十九进帐,先拜太子,又与索额图三人行礼。索额图看了他半晌,不确定问“唐十九?”
唐十九莞尔“多年不见,没想到索大人还记得我。”
“真是你?你何时来的尼斯克?”
“四年前便来了。”
四年前……
索额图顿住,明珠与佟国纲更为惊讶。
胤礽示意众人落座,又吩咐小柱子将舆图挂上,这才开口“此前孤让你们拖着古兰,却一直不提为何,非是故意不告诉各位,更非不信任诸位。而是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事关重大,孤总要谨慎些。”
索额图三人对视,既然事以密成,先前一直不说,现在怎么突然又打算说了吗?这里面唯一的变数就是唐十九。几人目光同时扫过去,唐十九不动如山。
胤礽指着舆图上的两个红点道“这里是尼斯克,也是我们眼下所处之地。这里是黑左古城。去年第三次黑左古城之战,我军已将古兰彻底赶出此城。但古兰骑兵却未走远,逗留驻扎于城外对峙。
“今岁两方商议和谈,可彼此都知道和谈需要武力威慑,且要防止一旦谈崩会出现的情况。因此在上月,两城收割之际,古兰骑兵便秘密进行屯粮,以作军需储备。
“古兰都城相隔千里,若想从古兰本国运送粮草并不容易。倘若两军对垒,当地储存的这些东西就是古兰最重要的粮草。”
胤礽看向唐十九,唐十九道“这批粮食已于五日前被我们调换,现已全部运输至我军后方。”
索额图明珠佟国纲!!!
明珠睁大了眼睛“古兰军以骑兵著称,你怎么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调换粮草?”
“古兰屯粮之地下方有一密道。我们是通过密道行事。”
佟国纲更难以相信“古兰的粮仓下面这么巧就有一个密道?”
天下间有这么便宜的巧合?
唐十九摇头“不是巧合。四年前,太子便说尼斯克与黑左古城乃战略要地。当年我抵达此地,第一要务便是熟悉地形。
“古兰若要屯粮,城内城外就那么几个地方。这些年,我将这几处地方全都挖了地道。因时间匆忙,又要掩人耳目,地道不长,但若要凭此做些手脚,足够了。”
古兰哪里想得到,大清竟在四年前就埋下了隐患。那时,两军可还没开战呢!
索额图三人看看唐十九,又看看胤礽,深吸了一口气,提早四年就已开始布局,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
胤礽轻笑“正是因此,孤才没说。唐十九还在城内策应,若走漏消息,让古兰人发现端倪,我们的计划就失败了。不但粮草换不过来,还会惹怒他们提前动手。就是唐十九,也会被古兰报复,性命堪忧。如今粮草之事已成,唐十九归队,我们也就不怕了。”
三人了然。
佟国纲又问“太子殿下是想断了古兰的粮草,借此逼迫古兰签署条约?”
若只是如此,古兰是不会签的。这点在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胤礽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汗阿玛与诸位大人想要快些与古兰定下和谈,停止干戈,为的是什么?是准噶尔。我们有这个心腹大患,因而无法毫无顾忌地与古兰开战。那么诸位大人以为,现今古兰国内局势如何?”
胤礽手指地图“古兰目前控制的这片土地当年是罗野荒汗国的。古兰占领后,罗野荒汗国遗留子民就一直颠沛流离,被欺压,被苛待,被打杀。他们生活困顿,死伤无数,与古兰隔着血海深仇,对其恨意滔天。”
唐十九接着说“罗野荒汗国子民以鞑靼人为主,其后还有奥斯加克人,沃古尔人等。本来彼此之间也有矛盾,但这些年同被古兰欺压,反倒生出了几分情谊。可惜这些子民在近百年间死伤太多,所剩者少。
“这其中有个名唤阿木扎的,自称是末代汗王后裔,利用这层身份收拢了一批遗民,组建了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与古兰暗地斡旋。
“只是他们虽有决心,却无资本,更缺武器,于古兰而言也不过是疥癣之疾。若非是阿木扎颇为机灵,逃命的本事一流,恐怕早就被古兰给灭了。
“四年前,我想办法与阿木扎取得联系,利用往来经商的名义,不断资助他们银钱武器。阿木扎也颇有头脑,懂得韬光养晦,于暗中积蓄力量。这些年里,当初不足百人的流民,已经发展成近五千人的队伍,其作战能力可匹敌正规军。尤其擅长游击战术。
“如今他们已经集结来此,藏在古兰后方不足三十里之处。阿木扎很会趁火打劫,这些年我军与古兰在黑左古城的三次战役,事后,他们都有趁机对古兰进行追击,捞了不少战略物资。倘若此次两军再度对垒,阿木扎势必会自古兰后方奇袭,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明珠蹙眉“他们信得过?”
“虽非我们的人,却还算信得过。他们兵力弱,不敢四面树敌。我奉太子殿下之命,曾承诺阿木扎,只要他们不把木仓口对向大清,我大清也不会将木仓口对向他们。
“而且不论和谈结果如何,我方与他们的贸易线都会保留。他们在草原上取得的物资与皮毛,都可以卖于我们。我们给予他们资金,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们□□火器。
“阿木扎一直想要壮大实力,从古兰人手中夺回失地,复立罗野荒汗国。他需要我们。”
还有唐十九未曾说完,但大家都明白的一点,大清此时也需要他们。需要他们成为古兰国内的“准噶尔”,甚至是比准噶尔更加祸患的存在。这是对古兰最好的牵制。
至于阿木扎日后成了气候,当真夺回失地复立汗国怎么办?哦,那也是许久以后的事了。那会儿准噶尔之患已然解决,大清无所畏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索额图三人望向胤礽,扶持阿木扎一事着实做得妙,他日或可成为神来之笔。
胤礽笑嘻嘻回视,又问“三位大人来尼斯克也有些时日了,可有感觉到周边居民的异样?他们对我大清使团关注极高,且十分热情呢。”
这点三人怎会不知。想到胤礽前两次提问的用意,三人纷纷看向唐十九。
“古兰人想要的只是土地,而非人民。因此占领一地后,对当地百姓并不友好。此地居民早已不堪忍受古兰统治,现周边最大两族的族长皆有意投靠我们,且已经准备好随时策应我们的行动。”
索额图明珠与佟国纲在惊讶惊讶再惊讶过后,已经不觉得惊讶了,皆在心中暗道果然!
胤礽站起身来“是时候让我军将士们动一动了。叔公,下令封锁尼斯克,传旨边军,兵分两路,一路据黑左古城对峙,一路坚守后方,防止准噶尔动作。告诉喀尔喀,古兰这边我们来对付,让他们全力牵制准噶尔!”
古兰营地。
使团主使面色铁青,温春眼珠一转,适时进言“贵国肯让步,已经给足了清廷面子。奈何清廷贪心不足。若主使大人的提议他们还不能接受,难道真要按他们说的划界?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吗?贵国已经一让再让,清廷却半步不肯退,可见压根没有和谈的诚意。
“现今他们封锁尼斯克,又让边军压境,明摆着是想威逼主使大人,迫使贵国妥协。贵国难道就这么认了,遂了清廷的愿?不就是打仗吗!主使大人,我们准噶尔愿为策应。清廷就算能仗火器之力,这两年才产出多少火器?
“若我们两面夹击,我就不信清廷真能应付得过来!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难道主使大人这就怕了?东边这片土地富饶广阔,你们真愿意和谈割舍吗?只需我们联合打退清军,到时候自然由我们说了算。”
主使咬牙“好!打!”
然而就在他想要传令骑兵之时,便有士兵闯入营帐“报!我军于黑左古城外的粮仓被毁,仓内粮食被人调换,除最外一层,其余装的全是砂石。
“并且敌人还在粮仓内放置了炸药,我军前往粮仓取粮时误踩引爆,当场死伤数十人。震天声响惊动马匹,致使马匹横冲乱撞,引发营地混乱,也同时导致爆炸燃起的火势迅速蔓延。营地损失惨重。”
主使心头一沉,骑兵乃古兰军的王牌。骑兵营地出事,古兰实力大减。但很快他就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报!当地居民起义,说要投靠大清,不再受我们统治,现已依仗清军掩护,对我们发起进攻。”
“报!于后方发现阿木扎行踪。”
“报!阿木扎向我军营地投掷流火弹遁走。先营地后方火势大涨!”
“报!”
……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让主使的心跌入谷底。温春脸色大变,瞅着形势不对,趁机溜了出去。
大清驻地。
营帐内,胤礽听着斥候军的一项项奏报,嘴角微微勾起。
索额图却不解担忧“我军如今兵力强盛,粮草充足,非但有吉林等地的粮仓后备,还白得了古兰秘密囤积的军粮。反观古兰使团,已被四面包围,又断了粮草,吃食撑不了多久,已成瓮中之鳖,死还是活,皆在太子一念之间。
“但使团只是使团,即便他们愿意妥协,也没有那个胆量与权限签署上面不同意的条约。如今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勉力据守,传信都城,等候回音。”
话刚说完,便有人神机营侍卫来禀,截下了古兰使团发往都城的讯息。
索额图???
“太子,为何要截下讯息?”
胤礽反问“叔公觉得古兰都城得到使团被围的消息,便会同意我们的提议吗?使团就算全军覆没,他们也能卷土重来。可疆土界线一旦划下,他们想要反悔,这其中的含义就不一样了。”
“可是若古兰都城不知此事,使团难道敢自作主张签约?便是签了,有用吗?”
胤礽摇头“孤本也没指望一个使团。”
胤礽将讯息收好,交还给亲卫军“原样帮古兰送出去。”
索额图……行吧,他误会了。
胤礽又道“孤总要掌控住古兰的信息渠道,了解他们的传信中是否有对我方不利的东西。从古兰使团发回都城的信息多半是说的此次情形,和谈局势,没什么问题。都看一遍,也是以防万一,谨慎行事。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要斩断使团与外界的联络,让他们对都城消息一无所知。”
索额图三人十分疑惑。
胤礽转头,目光投向舆图上古兰都城的位置。
明珠犹豫半晌,开口道“太子这几日数次看向舆图此处,是何缘故?莫非太子在古兰都城还有后手?敢问太子,这舆图都城位置标的两个图案是何意思?”
“哦。左边那个圆圈加箭头的代表男性,右边那个圆圈加十字的代表女性。”
明珠恍然“格莱雅公主与潘列皇帝!”
胤礽颔首。
索额图三人心头一颤。对于古兰国局势,他们也有所了解。
潘列皇帝上位时年岁尚小,这些年皆是格莱雅公主摄政。如今潘列皇帝已经长大成人,按照规矩,格莱雅公主应当还政。可格莱雅公主野心极大,怎会愿意放手?潘列皇帝亦是壮志凌云之人,同样不会甘愿当傀儡。
索额图眸光闪动“听闻今年潘列皇帝大婚,古兰国有不少人催促其亲政。”
明珠嘴唇颤抖“据我方得到的消息,格莱雅公主并无还政之意,甚至越发嚣张,在公众场合威压潘列皇帝,宣誓自己摄政的主权。”
佟国纲总结道“格莱雅公主是想自己上位做女皇,可惜潘列皇帝非一般傀儡,二人端看谁胜谁负。”
三人目光同时投向胤礽,胤礽反问“几位大人觉得,格莱雅公主与潘列皇帝谁能决定和谈界线?”
“都能。”
“潘列皇帝为陛下,是明面上的一国之主。格莱雅摄政,实际掌控古兰多年,亦可做主。”
胤礽点头“那你们觉得,此次古兰派来和谈的主使是谁的人?他会听谁的?”
三人沉默,这就不好说了。
“所以才不能让他知道古兰都城的情况。格莱雅与潘列皇帝若维持现状,不论主使是谁的人,二人的话至少在明面上都得听。他如今深陷囵圄,唯有与我方和谈,换取我方罢手,才能有一线生机。
“此时倘若都城传信,不论是谁的决定,只要能够救他脱身,他大概率都会照办。可若是让他得知都城胜负已分。胜的是谁,败的是谁,传信对和谈之事做决定的又是谁,对他来说,意义就不一样了,恐生变故。”
三人同时抓住关键“胜负已分?潘列皇帝与格莱雅公主动手了?谁赢了?”
胤礽摇头“不知道。”
三人瞬间明白太子为何使劲手段让他们拖延时间,又为何总说再等等。
“太子在等古兰都城的消息?”
胤礽没有否认,只道“倘若当真胜负已分,我们也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如果古兰内政清明,上位者威胁去除,稳坐帝位,下一步就该是拔除阿木扎这颗毒瘤以及考虑是否向东扩张。而东在哪里?大清。那时他们即便再提和谈,对和谈划界的要求也会更进一步。
索额图等人心情莫名沉重起来。
“太子在都城做了什么?”
“当然是谋求格莱雅公主与潘列陛下分庭抗礼。格莱雅公主掌权多年,实力不可小觑。但潘列陛下蛰伏期间也没闲着,一直在密谋自己的军队。我们的人两月前曾传过消息,说是古兰国都护卫军中有少数军官暗地投靠了潘列陛下。
“格莱雅公主若想利用护卫军发动政变,自己上位做女皇,这些人恐会倒戈捅她一刀,到时局势自然倒转。可如今我们得到了消息,就能把消息透露给格莱雅公主,让格莱雅公主提早防范。当然,也不能让格莱雅公主得逞。
“我们在都城的人能力有限,可以做的事情不多。但这不是还有阿木扎吗?倘若古兰内政安定,他们就是首当其冲。古兰唯有越乱,阿木扎才越有机会。他能眼睁睁看着古兰大局落定?”
胤礽转身看向天边“快了,不论结局如何,都该来消息了。若是还没有消息,就说明……”
胤礽神色一暗,没有说完,可谁都明白这里头的意思。倘若一直没有消息,便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己方谋算落空,他们的人暴露,全军覆没。
胤礽握紧了拳头“对于古兰使团营地,暂且只做围困,不许进攻。倘若营地有任何讯息传出,或是外面向使团传的消息,全部截断,必须先经孤过目,再决定放不放出去。”
“是!”
只围不攻,是想给自家留条退路。一旦进攻,倘若古兰都城那边计划成功还好;如果计划失败,便等同于和古兰撕破脸皮,到时要么开战,要么在和谈上做出巨大让步。
开战非胤礽所愿,也非现今大清能够承受。可要在和谈上做出巨大让步,胤礽同样不愿。所以如今明面上,大清虽然令边军大举压境,却只做威慑。真正动手的,唯有本地居民以及阿木扎的人。
第二日,仍无消息。胤礽派人前往古兰使团营地送了些吃食,顺便“好声好气”关心,古兰现今遭遇本地族群与阿木扎所扰,大清深表担忧。直接忽略掉清军在其中的作用。然后“十分贴心”地询问,是否需要清军助使团脱困。
请求清军“相助”,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古兰使团如何不明白这点,因此谁也没表态。
第三日,局势不变。
第四日,依旧如此。
到得第五日,唐十九终于向胤礽呈上密报。
潘列皇帝欲夺回政权,格莱雅公主想上位做女皇,二人同时出手。其间护卫军数人叛变,被格莱雅公主将计就计反杀,但在我方努力下,亦有不少人逃脱,投靠潘列皇帝。彼时,罗野荒汗国遗民潜入城中发动起义。古兰都城陷入乱战。
潘列皇帝与格莱雅,谁也没有输,但谁也没有赢。
二人对峙,难分胜负,又有外敌隐患,尼斯克使团更是陷入困境,大清虎视眈眈。议会不得不出手调停,在多方拉锯下,采取折中的办法,承认格莱雅公主女皇尊位,却令归还部分政权,与潘列陛下共同执政。
胤礽……离谱,就很离谱。
但这样的离谱,他可太喜欢了!
比他设想的结果还要好!他以为最多是维持格莱雅的摄政,再由潘列陛下与之争权。没想到直接来了个两皇临朝。
这种情况,不论是谁,都不会愿意再去招惹一个实力强劲的大清。
胤礽长舒了口气,露出久违的喜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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