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若要定德妃的罪,不可能单凭伊尔哈留下的自白书。不过有了这些,便有了明确的调查方向。伊尔哈提到的细节,与之接触的地方、人物、方式等。只需做过,就一定有迹可循。
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找出暗中的线索,从而得出答案或许很难。但在已经知道细节与答案的前提下根据这些进行反推,就容易多了。
数天后,梁九功把佟佳氏与德妃的案子都查了个七七八八。
佟佳氏那边暂且不提,就说德妃。她派去与伊尔哈联系的人名唤罗翠玉。表面上看,与德妃半点关系都没有。但罗翠玉有个姐姐,嫁给了绸缎铺的掌柜。而这个掌柜正是玉蝉的表兄。
这七弯八拐的,谁能想到?
谋害皇家格格这样要命的事情,用的必然是心腹。就算怀疑上德妃,一般也是查乌雅家的人以及德妃身边的奴才,进一步再查奴才的家眷。谁能想到竟然是奴才表亲的妻妹?尤其罗翠玉看似与乌雅家没有任何往来,所嫁之人也与乌雅家无关。
可偏偏她早就是德妃的人。就连她姐姐的亲事,也是德妃安排的。但德妃并没有出面,她只是让玉蝉在她表兄到了说亲年纪的时候,在其表婶跟前有意无意提了几句话,让他们上了心。剩下的皆是表婶做主。因此就是如今东窗事发了,表婶都还以为亲事是他们自己选的。
罗翠玉做事很谨慎,并没有在伊尔哈面前暴露身份,用的是假名,身家背景也是胡邹的,与之见面时,还做过乔装。甚至同伊尔哈联系期间从没有提过德妃,没有告诉过伊尔哈是谁让她这么做。伊尔哈只知道有人要对付佟佳氏,要小格格死。
如此一来,就算伊尔哈受不过刑讯,也招供不出幕后主使。便是去查与她接触的人,也会发现查无此人。
可即便这样,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德妃还是对伊尔哈下了手。而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伊尔哈不但知道罗翠玉,还知道她,并且在进宫前就留了证据。
伊尔哈机灵,每次会面后都会跟踪罗翠玉。
她看着罗翠玉如何在城中绕圈子,看着罗翠玉如何在无人的巷子里改换衣装,看着罗翠玉进入家门,就此记下了她的地址。再一打听屋子女主人的姓名,稍微调查一下就发现了她的姐姐,又发现了她姐夫的表妹正是德妃身边的心腹宫女。
德妃大概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心狠手辣,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最大程度保障了自己暴露的可能,还是阴沟里翻了船。
这让胤礽十分唏嘘。
顺天府,在宫中案子彻查期间,周庄主这头也有了巨大进展。事实证明,胤礽此前的提议十分有效。周庄主供出了不少东西。
周庄主乃前朝旧臣之后,从出生就被教导光复汉廷。这种思想早已埋在他的血脉之中,深入骨髓。对朱氏可谓忠心耿耿,是朱三太子一系的心腹。而这位朱三太子,与以往多起冒名顶替,只为打个旗帜的造反者不同。他身上确实留着朱氏血脉。可惜有点远了。
朱三太子,名唤朱慈熠。非是崇祯皇帝之后,也非南明弘光帝之后。他的父亲是前朝一位不起眼的宗室,与崇祯皇帝关系有点远,但好歹老祖宗都是朱重八,也算货真价实的朱家血脉。不过朱慈熠的出身就有点不那么名正言顺了。
他生母原本是一名歌姬,被这位不起眼的宗室看上,宠幸过几回。如果一切顺利,她或许会被带入府中成为后院一名侍妾。然而世事无常。李自成攻入京师,前明一朝坍塌。皇室流离南逃。
宗室在这等情况之下,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她,逃亡之时便没把她带上。
幸运的是她因为没入府,没在明面上挂号,知道她的人少。她自己也机灵,趁乱跑到了京郊一个庄子上。她隐瞒身份,庄子主人心善,只以为她是普通人家的妇人,见她已有身孕,将她留在庄内。
她在庄子上生下了朱慈熠,等了几个月,孩子大些了,才与庄子主人道别,表示要去找孩子父亲。她一路往南,想来南明找这位宗室。但带着孩子诸多不便,那个年代又有各种动乱。她为了安全,打扮成流民,防这防那,走走停停,速度极慢。
就在快要到江南之时,听闻清军南下。她顿时不敢动了。没过多久就传来南明覆灭的消息。她的美梦彻底破碎。
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她还是到了江南,暗中打听,知道了那位宗室已经身亡。她就此死了心,回到老家准备带着朱慈熠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当她与老朱家的人从来没有过关系。毕竟朝廷都换了,她跟孩子总要活下去。为了孩子,从前种种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
若能够按照她的意愿发展,或许朱慈熠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但至少可以过点平淡的生活。可惜事与愿违。她此前暗中打听的行为被侥幸存活下来的在宗室身边伺候的一位忠心太监发现。得知主子还有一个血脉存世,太监喜不自禁,设法来到他们身边,照顾小主子。
数年后,太监又联系到了一位前朝旧臣,由此慢慢汇聚了一波势力。严格来说,朱慈熠排行不是第三,他甚至没有排行序齿。真正的朱三太子应该是指崇祯帝第三子朱慈炯,或第五子朱慈焕。与这个血脉较远的朱慈熠没有半毛钱关系。
但皇室嫡系,这些旧臣们一个也没找到,不知是否还有人存活,只能拥立朱慈熠。想要起事,总得选个响亮点的名号,于是用了朱三太子之名。
朱慈熠虽然各方面都不出众,却也过得去,并不愚笨。尤其是他生了个好儿子。幼年便已展现出惊人天资。旧臣欣喜若狂,就此拥立之心越发明确,坚定不移。
这大约就是如今朱三太子一系的由来。除此之外,周庄主还供出了江南的总坛老巢,另外两个据点,朱慈熠的藏身之处以及阿芙蓉的来源。
仗着如今人们对此物的认知甚少,他们几乎没怎么避忌,将其在多处种植,以防一地捣毁,还有另外几地。再结合他们藏身的几处地点,可谓是将狡兔三窟,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法子运用得炉火纯青。
牢房内,周庄主全身用布条捆绑着,动弹不得,只能用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胤礽“你们居然用阿芙蓉审讯我,无耻!”
胤礽冷冷回望“你妄想用阿芙蓉控制朝廷命官,我们自然也能用阿芙蓉控制你。这点孤以为你在把阿芙蓉这种东西弄出来的时候就应该有所觉悟。你们把它当利器,便需知利器能杀敌,亦能伤己。”
周庄主张着嘴,双唇颤抖,无法反驳。
“阿芙蓉是你们弄出来的,它的厉害之处想必你们十分了解。怎么,如今自己沾染上这种东西,被自己的计策反噬的滋味如何?”
如何?生不如死。周庄主满心愤恨无处发泄。他不怕刑讯,甚至不怕死。即使刀枪棍棒加身,他也绝不会说一个字。但他没想到,他的铁骨铮铮,他的忠心不二全都败在了阿芙蓉之上。
他们给他喂食阿芙蓉,趁他神志不清之际,假扮他的下属,假扮他的同僚,甚至假扮他的主子一步步引导他开口。他在不知不觉中说出了许多信息,那些信息足以摧毁他们长年的经营。他不敢想象,这些东西被清廷所知,他的亲友以及主子会怎么样。
他,成了罪人。
这些日子,他无数次想死。但他做不到。清廷太子派了十几个人守在他的牢房外不说,还将他五花大绑。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强行喂食阿芙蓉,然后神志模糊,不知道被套出什么东西。三四次次下来,他学乖了。他开始设法抵抗,比如不断动弹弄伤自己给自己制造痛感以保持少许理智;又比如控制住自己不论在什么境地都绝不开口。
事实证明,这种方式虽然笨,但还是有些效果的。然而他学乖了,清廷的手段也更精进了。他们见这法子没用了之后,就不再给他喂食阿芙蓉。
最初他还庆幸,谁知不到两天,他就开始发作。此前服用的药量早已成瘾,他根本抵不过身体的反应。
清廷一众人等就站在牢门外。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所以他们半点不急。他们就这样冷冷看着他,带着轻蔑,带着怨毒,带着嘲讽。
他以为自己可以熬过去的。他熬了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他努力撑着。如果没有清廷的人在场,或许他真的能熬过去。
可清廷的人拿着阿芙蓉不停在他眼前晃荡。他明知那是引诱,却仍旧承受不住开始妥协。他只能配合回答他们的问题,求得他们给予他一点阿芙蓉。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做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让自己彻底万劫不复。可在毒瘾发作之事,他脑子里根本想不来这么多事。如果他能死,他宁可死。但他死不了。死不了就只能活着。可活着偏偏是生不如死。
周庄主双眼无神,面色灰败“杀了我吧。请你们杀了我!你们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我对你们来说已经没用了。杀了我吧!”
就在刚刚,他又一次供出了主子的长相。他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杀人诛心。死,他不怕。可清廷让他成为了罪人。他们不杀他,却诛了他的心。
周庄主恨清廷,也恨自己。他为什么会说出来!他为什么会被阿芙蓉俘虏!
胤礽眸色冷厉“如果你只是密谋造反,孤可以给你个痛快。但你做出了阿芙蓉。你把这种东西带到世上,散播给朝廷命官,甚至还可能流入民间百姓之手。你如今自己也承受了这等恶果,你怎么还会天真的以为能以死解脱?”
当然死还是要死的,只是怎么个死法就不一定了。
胤礽收回目光,拿着手上拼出来的画像走出牢房。
是的。拼出来。天地会中见过朱和潍的人寥寥无几,如今聚贤庄牵扯出来的这一群人也唯有周庄主知道。想要了解朱和潍的长相,光靠说是不行的。但胤礽绝不可能给周庄主纸笔。
不说一个毒瘾发作期的人能不能绘画出来,就是能。在一个想死的人眼里,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凶器。笔也不例外。胤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因此,胤礽找了十几个中西画师,画了许多张五官各部分的不同形状,让周庄主一一挑选,然后将其拼凑起来。
将画像递给唐十九,胤礽言道“照着多画一些,连同最新审问出的消息一起送去给各地钦差大臣。”
顿了顿,又道“把之前我们拼凑五官长相的方法也送去给他们。若当地抓获的反贼中有知道朱和潍长相的,可以用这法子拼出来,再与周庄主给出的这张对比,看是否相同。”
“是!微臣明白。”
胤礽一边吩咐,一边往外走,经过沿路牢房,目光一一扫过去,聚贤庄众人这些日子见识过他的手段,一个个瑟缩着往里退,眼中满是惊恐。
胤礽实现落在燕喜弟弟身上,顿了片刻,心头升起一丝疑惑。
燕喜的弟弟是十几年前被人拐走的,燕燕也是。而据目前得到的消息,江南那个院子里圈养的少女,大多也是被拐卖来的。
都是拐卖,会不会……
胤礽从牢房出来,仍在思考,胤禛唤了两次才回过神来。
“二哥在想什么?”
胤礽将自己的顾虑说与他听。